①一种古希腊风格的柱子,因古希腊城市考林辛(即今科林斯)而得名,特点是在柱头下缘做上长长的莨苕叶形的装饰。

“这女人是谁?”综合理工学院的学生快活地问店老板,老板一动也不动,越来越糊涂了。

“她是韦纳伊公民,”科朗坦怀着醋意打量着年轻人,酸溜溜地回答。“过去是贵族。你想干什么?”

小伙子哼着一首共和国的歌曲,矜持地昂起头,望着科朗坦。两个青年瞪着眼,仿佛两只好斗的公鸡。只这一下,他们中间便埋下了永久仇恨的种子。军人①的蓝眼睛是坦荡的,而科朗坦的绿眼睛则含着狡诈和邪恶;一个天生的贵族气度,另一个只有藏首露尾的功夫;一个器宇轩昂,另一个形容猥琐;一个叫人自然地肃然起敬,另一个勉强端着架子;一个好象说:“征服!”另一个好象说:“瓜分!”

①综合理工学院是军事院校,它的学生都是军人。

“杜·加-圣西尔公民在这儿吗?”一个农民走进来问。

“你找他干什么?”年轻人走上前问。

农民深深一鞠躬,交出一封信,年轻学生看过以后就把信投到火里。他点点头,表示回答,农民便走了。

“你一定从巴黎来,公民?”科朗坦说,同时洒脱地走到年轻人面前,神色显得很圆滑,很亲昵,但是在杜·加公民看来却简直无法忍受。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你大概要做炮兵军官了吧?”

“不,公民,是海军。”

“噢!你是到布雷斯特去?”科朗坦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年轻的水兵把脚跟一旋,敏捷地转过身,对科朗坦的问题根本不屑一答。不一会儿,德·韦纳伊小姐根据他的面孔作的种种美好设想都被他自己破坏了。他象一个不懂规矩的孩子,对自己的午餐问三问四,向厨子和老板娘打听他们的烹调法,象所有离开了安乐窝的巴黎人一样对外省的习惯大惊小怪,表现出时髦妇女的好恶,总之绝不象他的面孔和举止所表现的那样有鲜明的性格。当他尝了一口诺曼底上等苹果酒,脸上显出一副苦相时,科朗坦看在眼里,不禁发出怜悯的微笑。

“扑!”他大叫,“这玩意儿你们怎么能咽得下去?这里面有喝的,还有嚼的。对这种拿着篙子收葡萄,在大路上向人放黑枪的省份,共和国抱着几分戒心真是太有道理了。千万别给我们送上这种苦药,来一点上好的波尔多红白葡萄酒。你们最好上去看看屋里火旺不旺。我感到这地方的人太不开化了。唉!”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谁让世界上只有一个巴黎呢,不能把巴黎带到海上去,真是遗憾!怎么,你这个只配打下手的,”他对厨子说,“你手边就有柠檬汁,你却给这烩鸡块里加醋……对了,老板娘太太,你给我的毯子太粗了,害得我一夜没合眼。”说完,他抄起一根粗木棍舞弄起来,象童稚一样玩得十分认真,他舞得多少有点解数和技巧,看得出来,在公子哥儿的班级里,这个年轻人一定大小是个头。

“就靠这样的花花公子,”科朗坦悄悄地对老板说,同时睨视着他的脸色,“还想振兴共和国的海军?”

“那家伙,”年轻的水兵凑近老板娘的耳根说,“是富歇的探子。这是刻在他脸上的。我敢肯定,他下巴上那块黑记是巴黎的污泥。不过,兵来将……”

正在这时,一个妇人走进旅店的厨房,水兵向她跑过去,从外表看起来,礼数十分周全。

“亲爱的妈妈,”他对那妇人说,“您可来了。您不在的时候,我斗胆邀请了几位客人。”

“客人,”她说,“你疯啦!”

“是德·韦纳伊小姐,”他低声说。

“德·韦纳伊小姐在萨沃内事件①后就死在断头台上了,她是到芒镇救她的哥哥德·卢东亲王的。”母亲粗声粗气地对他说。

①一七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共和军曾在萨沃内重创旺代叛匪。

“您弄错了,夫人,”科朗坦不慌不忙地说,他把“夫人”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有两个德·韦纳伊小姐,每个大家族都是支派众多的。”

那女人听他用这样亲昵的口吻说话,十分惊奇,她倒退数步,似乎想仔细瞧瞧这位突然答话的人。她的一双黑眼睛带着女人自然具备的敏锐的洞悉力盯住他,仿佛是要探究他何以要出来证明德·韦纳伊小姐的身分。与此同时,科朗坦也一直在暗暗地研究这位妇人,他觉得从这女人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母亲的笑颜,完全是一团情人的喜悦,他完全合乎礼仪地认为这个具有令他赞叹的光润的肌肤、清晰的蛾眉、整齐的睫毛,这个把浓密的黑发分成两个发卷披在额前,因而脸上不但透着聪明,且越发显得年轻的女人绝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额头虽然有浅浅的皱纹,可这非但不能说明她已经上了年纪,相反倒显示出她青春的激情。还有,她锐利的目光固然略微有些暗淡,但这不是因为旅途的疲劳,就是因为纵欲过度。最后,科朗坦还注意到,这个陌生女人披的是英国料子的斗篷,帽子的式样无疑是外国的,反正不属于当时巴黎女装时兴的希腊式。科朗坦是那种生性多疑,什么事都朝坏的方面想,不朝好的方面想的人,他立刻对这一男一女的公民身分起了疑心。那女人呢,她以同样快的速度研究科朗坦的身分,然后她把脸转向儿子,意味深长的表情可以用这么两句话来准确地解释:“这个怪人是干什么的?是我们一边的吗?”对她这个无言的探询,年轻的水兵用他的表情、眼神和手势做了回答,意思是:“老实说,我也一无所知,我比您还觉得他可疑。”接着,他让他母亲去费劲地猜这个谜,他自己把脸转向老板娘,对着她的耳朵说:“你去想法弄清这家伙是什么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陪伴这位小姐,为什么陪着她。”

“这么说,”杜·加太太望着科朗坦说,“公民,你担保德·韦纳伊小姐还活着?”

“她的确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夫人,和杜·加-圣西尔公民一样。”

这句回答暗含着讽刺,其中的奥妙只有这位夫人明白,而且也就是她罢了,换了一个人心里不免要发慌。她儿子立刻目不转睛地瞧着科朗坦,科朗坦却冷静地掏出怀表,仿佛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回答所引起的不安。女人心神不定,她想立刻搞清楚科朗坦这句话是偶然的戏言,还是话中有话,她以十分自然的态度说:“上帝啊!这路上真不太平!我们没到莫尔塔涅就遭到了舒昂党的袭击,我儿子差一点留在那儿,他为了保护我,帽子上挨了两枪。”

“怎么,夫人,你们就在那辆尽管有卫队保护还是被匪徒抢了的邮车上?我们就是搭这辆车来的。您一定认识这辆车了!我路过莫尔塔涅时听说,劫邮车的匪徒有两千多人,护送的人死光了。连旅客都全玩完。老百姓可真能瞎编!”科朗坦说话的口气象无所事事的闲汉,模样又傻乎乎的,真有点象一个小普罗旺斯①的常客痛苦地发现一条政治新闻是假的。“没法子!夫人,”他接着说,“离巴黎这么近就在路上杀人,想想到了布列塔尼该有多玄。天哪,我马上就回巴黎,不再往前走了。”

①巴黎杜伊勒里宫花园的一角,因阳光充足犹如南方的普罗旺斯而得名,一些闲汉常在这里聚会聊天。

“德·韦纳伊小姐很年轻,很漂亮,是吗?”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老板娘。

正在这时,老板走进来,打断了三个交谈者都感到残酷的这场谈话。他宣布午餐已经准备好。年轻的水兵把手伸给母亲,亲昵中带着几分矫饰,这证实了科朗坦的怀疑。水兵一边向楼梯走,一边高声对科朗坦说:“公民,如果德·韦纳伊小姐接受老板的建议,您无妨陪她来,不用客气……”

尽管水兵说话的语气很随便,一点也不当真,科朗坦却真的跟上了楼。年轻人紧紧握住妇人的手,当他们距离科朗坦七、八个梯磴时,他低声说:“您看您的冒险行动使我们多么无谓地担着风险。如果暴露了,怎么逃得脱?您叫我扮演了什么鬼角色!”

三个人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无需在西部走多少地方就能够发现,客店老板为了接待这几个客人,已经倾其全部家当,布置得就算很排场了。餐桌摆得很仔细,屋里生起了旺火,热力驱散了潮气。椅子、桌布、餐巾、碗盏都不算太脏,故而科朗坦注意到,为了博得这几个客人的欢心,老板——借用一句老百姓的俗话——忙得四脚朝天。“这就是说,”他思忖,“这些人并不是他们想装出的那种人。这小伙子很滑头,我刚才竟把他当成了傻子。不过现在我认为,他很精明,就是我自己也只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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