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阿朗松教堂的钟楼。”骑马人走近车子说。

“我看见了。”年轻女人冷冷地回答。

“那好。”骑马人走开了,脸上显出沮丧而又惟命是从的神情。

“快,走快点,”女人对车夫说,“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让马跑起来,如果可能,最好快跑。已经进入阿朗松的街道了。”

当她从指挥官身边擦过时,她用柔和的嗓音喊道:

“到旅店再见,指挥官,到那里来找我。”

“岂有此理。”指挥官说,“到旅店去!来找我!你就这样同一个联队长讲话……”

他向在路上飞驰的马车挥舞着拳头。

“别生气,指挥官,她袖筒里笼着你的将军肩章呢。”科朗坦笑着说,他催动坐骑,向马车赶去。

“哼!我才不会听这些家伙的鬼话,”于洛悻悻地对两个朋友说,“我宁可把将军服扔到沟里,也不愿在床上得到它。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这些王八蛋?你们两位看出点什么名堂吗?”

“看出来了,”麦尔勒说,“我看出这个女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我想你不大懂得暗喻,她是第一执政的夫人,说不定?”

“胡说!第一执政的夫人已经上了年纪①,而这一位还年轻。”于洛说,“而且,我接到的命令上说得明白,她叫德·韦纳伊小姐。她是旧贵族,这我还不懂!大革命以前,这号女人都干这种勾当。那时候,一个人转眼之间便能当上团长,办法是对这些太太说几声:我的心肝!”

①拿破仑的夫人即约瑟芬·德·博阿奈(1763—1814),博阿奈子爵于一七九四年被处死,她于一七九六年改嫁拿破仑。到一七七九年应是三十六岁。

正当士兵们,用指挥官的话说,拉开双腿的时候,这辆用作邮车的破马车已经飞驶到阿朗松大街中部的三摩尔人旅店。这辆七扭八歪的邮车轮子上的铁箍轧轧作响,旅店老板闻声来到门外。邮车停在三摩尔人旅店,这本来出于偶然,在阿朗松谁也料想不到的,可是莫尔塔涅发生的凶案却吸引了大群的人跟在车子后面。两个妇人为了躲过众人好奇的眼光,敏捷地钻进了旅店的厨房;在整个西部地区,厨房就是前厅,是必经之地。老板看看马车,正准备随两个妇人进店,车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当心,布律蒂斯公民,”车夫说,“后面有蓝军卫队。这车没有别的车夫,也没有快件,把这两个女公民送到你这里来全亏了我,她们花起钱来一定能象过去的阔太太,所以……”

“所以,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喝一杯,伙计。”老板对他说。

德·韦纳伊小姐朝黑魆魆沾满油烟的厨房和血淋淋糊满生肉的案桌扫了一眼,立刻象小鸟般轻捷地溜进了隔壁的厅堂,因为她害怕厨房的模样和味道,也害怕那个邋遢肮脏的厨师和一个矮胖的女人,这两个人已经在仔细打量她了。

“我们怎么办呢,太太?”老板说,“在这种时候,鬼才会想到有这么多的客人!不等我把合适的饭菜做好,那个女人大概就要不耐烦了。妙,我想出一个好主意:这两个女人也是有身分的,我去叫她们同楼上的那位一起吃,怎么样?”

老板去找新到的客人,只找到弗朗西娜一个人,他怕有人听见,把弗朗西娜拉到厨房尽头,朝院子那一边,低声说道:“我想二位一定愿意单独用餐,我已经备好一桌可口的饭菜,是为一位夫人和他的儿子做的。他们想必不会反对和你们同桌共饮。”他又以一种神秘的表情补充道:“他们是贵人。”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老板便觉得背后被人用鞭子柄轻轻敲了一下,他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矮墩墩的汉子。这汉子刚才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房间里走出来,把胖女人,厨师和小学徒吓得浑身冰凉。老板转回头,脸刷地白了。汉子把披在额头和眼睛前面的头发甩到后面,踮起脚尖,凑近老板的耳根,对他说:“失言和告密有什么结果,我们付的钱是什么颜色,这些你都明白。我们可是什么也不吝的。”

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手势,为他的话加上了可怕的注释。尽管这个人被高大肥胖的老板挡住,弗朗西娜看不到他,但是她却从窃窃低语中捕捉到几个字。听到沙哑的布列塔尼口音,她象触电一样惊呆了。她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朝矮子冲去,可是,那矮子象野兽一样灵活,已经跑出通向院子的旁门。弗朗西娜怀疑自己猜错了,因为她只看见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褐色狗熊似的身影,惊诧之余,她赶紧跑到窗前。透过被油熏得发黄的玻璃,她看见陌生人正迈着拖沓的步伐向马厩走去。

在走进马厩之前,他的一双黑眼睛先向旅店的二楼望一望,然后把眼光移向邮车,仿佛是告诉二楼的一位朋友要特别注意这辆马车。尽管他披着羊皮袄,可是在他回头的当口,弗朗西娜还是看清了他的脸。再凭着他手中粗大的鞭子和他疲疲沓沓、间或又轻捷如燕的步伐,弗朗西娜认出了那个绰号叫土行者的舒昂党。她盯住他,不过马厩里很暗,不大看得清。

土行者在草垛上选了一个地方躺下,从那里可以观察整个旅店的动静。他蜷缩起身体,哪怕再多疑的探子,不论远看还是近观,都很容易以为这是马车夫喂养的一只大狗在蜷着身子睡觉,狗嘴搁在爪子上面。从土行者的行动判断,他没有认出弗朗西娜。她的主人现在处境很微妙,在这种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担心。不管怎么说,土行者刚才的眼神反正凶多吉少。老板又叫她们和上面的客人一起用饭。

尽管总想一举两得的旅店老板这样做并不稀奇,然而两件事之间神秘的联系刺激着弗朗西娜的好奇心。她站在窗口,望着昏暗中那个形状不分明的黑影,那就是土行者躺的地方。然后,她离开油腻腻的窗子,转向店老板,店老板的神情说明他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可是又不知道怎样弥补。舒昂党人刚才的手势把他吓得呆如木鸡。在法国西部,王室猎手为惩罚哪怕只是有失言嫌疑的人而采用的那种残酷而精巧的刑罚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因此,老板此刻已经感到舒昂党的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那厨子恐怖地望着炉膛,舒昂党经常把告密者的脚放在炉膛里“加热”。矮小肥胖的妇人一手掂着菜刀,一手捏着切了一半的土豆,木呆呆地瞅着丈夫。对这一切茫然无知的小徒弟则尽力想弄明白何以会出现如此瘆人的寂静。这样肃静的场面自然进一步刺激了弗朗西娜的好奇心,这场戏的主角虽然已经不在场,却好象仍旧站在每个人的面前。土行者有这样可怕的力量,姑娘不免有些得意。她生性谦和,从不象一般下人那样装神弄鬼,不过这一次,顺藤摸瓜的念头对她的吸引力太大,她决计把自己的条件利用起来。

“好吧,小姐接受您的建议。”她一本正经地对老板说,老板一怔,好象被她的话惊醒了。

“什么建议?”他惊诧地、老老实实地问。

“什么建议?”突然进来的科朗坦问。

“什么建议?”德·韦纳伊小姐问。

“什么建议?”第四个人问,这人正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说完便灵巧地跳进屋来。

“怎么,就是和您那些有身分的客人一起吃饭呀。”弗朗西娜不耐烦地说。

“有身分的。”从台阶上跳进来的人用尖酸的嘲讽的口吻说,“朋友,我觉得这是小客栈里的不高明的玩笑。不过,老乡,如果你准备交给我们的客人就是这位年轻的女公民,那么只有疯子才会拒绝,”他一边说,一边瞅着德·韦纳伊小姐。

“我母亲不在,我就做主同意了。”他又说,拍了拍傻乎乎的老板的肩膀。

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傲慢,不过却被年轻人不拘小节的优雅态度掩盖过去,全场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几句话吸引到最后进来的这个人身上。老板立刻显示出耶稣死后急于洗净双手的彼拉多①的神情,后退两步,靠近他那胖女人的耳边:“有你为证,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这样还不行,”他更加轻声地说,“你去把这一切告诉土行者。”

①彼拉多是罗马帝国朱迪亚总督,耶稣死后他立刻洗净双手,表示对耶稣之死不负责任。

刚进来的旅客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穿着蓝上衣,长长的黑色护腿一直遮到膝盖上面,里面是呢子套裤,也是蓝的。这种简朴的、没有肩章的制服是综合理工学院学生的服装。德·韦纳伊小姐一眼就看出年轻人粗旧的服装下有一副匀称的体格,而且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说明他是贵族出身。乍看上去,年轻人貌不惊人,但是他面容的某些部分却能立刻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些部分说明他是能够成就大事业的。棕色皮肤,自然卷曲的金黄头发,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端正的鼻梁,还有洒脱的举止,身上的一切都说明他的生活以崇高的感情为指导,并且有发号施令的习惯。不过,他的天才最典型的特征还表现在波拿巴式的下颏和下嘴唇上,当他的下唇与上唇相触时,便勾勒出一道象考林辛式柱头①上莨苕形叶板那样优美的曲线。造物在这两条弧线上留下了不可抗拒的魅力。“这年轻人一表人材,怕不是共和党人。”德·韦纳伊小姐暗忖道。瞟上一眼便无所不见;为了招人喜爱而精神焕发;不胜娇慵地侧着脑袋;妩媚地微笑;投去叫心如死灰的人萌发爱情的媚眼;黑色的大眼睛在宽宽的眼帘下忽闪;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方画出两道棕色的曲线;拿出最动听的嗓音,为的是赋予这句普通的话以扣人心弦的力量:“太感谢您了,先生。”所有这些手段一瞬间都用上了,比我们描述起来还快。然后,德·韦纳伊小姐向店老板问过她的房间,看过楼梯,便领着弗朗西娜走了,留下陌生的年轻人独自去猜测刚才这句话是表示接受邀请还是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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