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卡斯对末了这句话未予置理。靴子声在走廊里响起来了,向楼梯方向渐次消失。

“马尔卡斯!马尔卡斯!”我们奔向他的房间,嘴里齐声喊着,“干吗拒绝了!他是真心诚意的。他的条件是说得过去的。再说,您将来可以出入在阁员中间。”

我们一下子向马尔卡斯列数了上百条理由,总之,那位未来的大臣语气真切,我们虽没看见他,但可以判断出他没哄骗人。

“我没有礼服,”马尔卡斯答道。

“请相信我们能办到,”于斯特看看我说。

马尔卡斯对我们表示信任,眼睛里闪着炯炯的光芒。他用手把头发往上一梳,露出了前额,这个动作显示出他对幸福的信念。而当他揭开(不妨用这样一个字眼)自己的面容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全然素昧平生的男人:卓绝的马尔卡斯,大权在握的马尔卡斯,他的智慧得以充分展现,真是如鸟归林,如鱼得水,如马驰骋在草原上。然而仅仅片刻工夫,他的额头又阴沉下来,仿佛他依稀窥见了自己的命运。一瘸一拐的怀疑紧紧跟住长着洁白翅翼的希望。我们让他独个儿留在房间里。

“啊!这个么,”我对博士说,“咱们已经答应了,可是该怎么办呢?”

“咱们边睡觉边思考,”于斯特答道,“到明天早上,咱们再谈谈各人的主张。”

次日早晨,我们到卢森堡公园去兜了一圈。

我们慢慢思索着昨天的事情,两个人都很惊异:马尔卡斯门路那么窄,连这点点生活困难都应付不过去,而另一方面,理念的或物质的最大政治难题都难不倒他。然而,这些品性不凡的人,经不起几颗沙子的磕碰,身边缺少一千法郎就会耽误宏伟的事业。就象拿破仑的故事一样,他仅仅因为缺少一双靴子,就没到印度去。①

①这纯粹是一则笑话,说拿破仑于一七九九年进军埃及后,因为没有靴子穿,就把军队留在埃及,自己回到法国去,放弃原来远征印度的计划。

“你想出法子了吗?”

“哎!是的,我有办法,去赊购一套全礼服来。”

“到哪一家去?”

“休曼家。”

“怎么回事?”

“老兄,休曼从不到顾客家里去,只有顾客上他店里去,因此他不会知道我有没有钱。他只知道我风度翩翩,他做的衣服我穿起来很合身。我去跟他说,我有一位叔叔突然从外省光临,衣着很随便,这对我想要在上流社会中找一门亲事是非常不利的。如果休曼在三个月中给我送发票来要钱,他就不姓休曼。”

博士觉得这个主意用到滑稽歌剧里去倒是蛮不错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不齿,他怀疑是否能成功。可是,我向你们起誓,休曼给马尔卡斯做了一套衣服,并且他以艺术家的眼光,懂得把马尔卡斯的衣服做得恰到好处,马尔卡斯完全象一个政治家那样装扮起来了。

于斯特把两只赊购来的手表典押到当铺里,所得两百金法郎全部送给马尔卡斯。而我呢,我奉送给他六件衬衣和足够换洗的内衣,这些衣物也没花费我一个子儿,我只不过在狂欢节期间和一个洗衣店的女工鬼混过,顺便向她要来就是了。马尔卡斯全部收下,只向我们作了分寸适当的道谢。不过,他问我们是用什么办法获得这些财富的,我们直言相告,他最后一次笑了起来。我们看着马尔卡斯,就象船主花尽所有的借款和财源,装配了一艘轮船,现在终于看到它扬帆出海了。

这时,夏尔缄口不言了,仿佛在穷思苦索地回忆。

“哎!得了,”我们对他喊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我用三言两语告诉你们,因为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故事。我们没见到马尔卡斯:内阁维持了三个月,在议会开会后就倒台了。马尔卡斯又回来见我们了,他身无分文,被工作累坏了。他去探测过政权的火山口,回来时得了神经性热。他的病情发展得很快,我们负责调理他。开始时,于斯特在自己曾经当过实习医生的医院里找来主治医生。那时我单独一个人住在房间里照顾他,可说是最细心入微的看护了。可是,什么医护、科学全都不顶用。一八三八年正月,马尔卡斯感到自己只能活几天了。至于那位国务活动家,马尔卡斯虽然整整半年充当其灵魂,却没来看望马尔卡斯一眼,甚至也不派人来打听一下他的病情。马尔卡斯向我们表示了他对政府的极端蔑视,我们觉得他对法国的命运深为疑虑,这种疑虑便诱发了他的疾病。他似乎看出了政权核心中有叛卖行为,这并不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可以捉摸得到的、有事实佐证的叛卖;这种叛卖是由制度产生的,是由于把国家利益隶属于利己主义而引起的。他相信国家在沉沦,这种信念足以加重他的病情。他曾经反对过那个维护势不两立的制度的一个头目,这个头目向他提出的建议我们都亲耳听见了。他对于自己曾经竭力为之效劳的那些人憎恨到了极点,竟至于他愿意心情愉快地进入由野心家们组成的同盟中去;在这些野心家之中,至少存在着这样一种想法,就是要打碎宫廷的枷锁。但是,马尔卡斯借用市政府的一句话来回答谈判者说:“太晚了!”①

①一八三〇年七月三十日,巴黎革命如火如荼,科兰·德·絮西代表国王前往市政府,向巴黎市委员会撤回二十五日颁布的法令。但是他的话才出口,革命群众就高呼起来:“太晚了!太晚了!查理十世已经垮台了。”

马尔卡斯没留下钱财可以供安葬开支,我和于斯特困难重重,迫不得已只好不顾他的面子,租了一辆穷人的柩车。只有我们两人孤零零地跟在马尔卡斯的柩车后面,把他扔进蒙巴那斯公墓的公用圹坑里去。

夏尔·拉布丹在勒阿弗尔乘帆船到马来亚群岛去的前夕,给我们讲了他最后一个故事。我们静听着这个故事,彼此凄然相顾,因为我们认识的何止一个马尔卡斯,何止一个献身于政治而到头来却被出卖或被遗忘的牺牲品!

一八四〇年五月于雅尔迪。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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