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威廉·德·符腾堡伯爵阁下①,谨以此文作为笔者由衷的谢意。

德·巴尔扎克。

①威廉·德·符腾堡伯爵(1810—1369),德国符腾堡国王的堂兄弟。

即使把这个时代最为显赫的人物算在内,我也从未见过任何人的外表如此公那样感人至深。谁要是研究他的相貌,首先会产生一种满怀悒郁的感情,临了还会有一种几乎是痛苦的感觉。他这个人同自己的姓名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融洽的关系。在“马尔卡斯”这个姓氏之前还冠有一个Z,在他书信的落款中始终有它,他署名时也决不会漏掉。二十六个字母中最后这个字母,给人一种宿命的感觉。

Marcas(马尔卡斯)!这个双音节的姓氏,你自己翻来复去地念它几遍,不会发现它包含着某种不祥的意义吗?你不觉得用这个姓氏的人可能会殉难吗?这个姓氏虽然又怪异又粗俗,却有权传给子孙后代。这个姓氏结构严密,发音便当,具有名人姓氏所必需的简洁性。它虽然古怪,可念起来不是挺悦耳吗?然而,你不也感觉到它好象是不完美的吗?我不想主观地肯定姓氏对命运毫无影响。在实际生活和人的姓名之间,存在着难以明言的奥秘的谐和,或者存在着令人惊异的明显的不协调。两者往往显示出一种遥相呼应的有效的关联。我们的地球已经满载了,什么东西都各得其所。到了某一天,人们也许又会相信起神秘学来。

从Z这个字母的结构中,你没有看出两个相悖的走向吗?它不是标示出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那种偶然而又诡谲的曲折进程吗?凡是有字母Z的任何一种语言,以它开头的词约莫只有五十来个,这又是一阵什么样的怪风带来的现象呢?马尔卡斯名叫“泽菲兰”(Zéphirin)①。马尔卡斯是布列塔尼人,“圣泽菲兰”这个名字在布列塔尼是很受敬重的。

①Zéphirin这个字有“和风”的意思。

你再考察一下这个姓名:Z·Marcas(泽·马尔卡斯)!这个人的一生都从这七个字母古怪地拼凑成的名字中表现出来。七!这是在神秘莫解的数字中最有意义的一个!一个人若死在三十五岁,那么他的一生便是由七彩构成的。马尔卡斯!当你听到这个名字时,脑子里难道没有联想到,这就象一件宝物落地,有声或无声地碎裂了吗?

我于一八三六年在巴黎结束法科学习。我当时住在高乃依路一家全部租给大学生居住的公寓里,这种公寓的楼梯在楼房深处盘旋而上,先由街上的亮光照射着,继而由昏黄的日光照射着,临了由窗户的光线照射着。公寓有四十个房间,家具完全按照当时大学生通常摆设的规格配备:一张床,几把椅子,一个五斗橱,一面镜子和一张桌子。对于青年人来说,除了这些家具什物之外,还要别的什么东西呢?每当天气晴和,大学生便打开窗户。不过,这条街上没有一个女邻居可以供你献殷勤。对面是奥德翁舞剧院,早就关闭了,放眼望去,只看见开始发黑的墙壁,包厢的小窗户和青瓦大屋顶。我手头比较拮据,租不起上好的房间,甚至连一个整间的卧室都租不起。我便和于斯特两人在六层楼合租了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

在楼梯的这一边,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是我们的,另一间是我们的邻居泽·马尔卡斯住的小房间。我和于斯特在那儿住了半年,全然不知道还有一个邻居。经营公寓的老太太曾经跟我们说过,小房间已经住上人了,不过她随即补充说,那个房客性格十分好静,决不会打扰我们的。果真,我们住了整整半年都没和我们的邻居见上一面。我们两个卧室之间的板壁是用板条钉成的,面上涂一层石灰,这是巴黎住房常见的格式。虽然这堵板壁并不厚,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听见过隔壁房间的声音。

我们的房间有七尺高,糊着一种蹩脚的绘有花枝的蓝纸。彩色的窗玻璃没有光泽,因为清洁工从来不去擦洗。我们各自床前有一块镶布边的薄地毯。壁炉的烟囱很短,就在屋顶冒烟,我们迫不得已,自己掏腰包请人修了一个烟囱转风帽。

我们睡的是油漆木板小床,跟中学生睡的床差不多。壁炉上只放两支铜烛台,有时有蜡烛,有时没有;还摆着两根烟斗,一些散装或袋装的烟丝;客人来访后,就在壁炉上留下一小堆一小堆烟灰,有时我们自己抽雪茄烟也积起一堆烟灰。两个窗户的金属杆上垂下两块白细布窗帘。窗子两边竖着两个樱桃木小书架,大凡逛过拉丁区①的人对这种书架都是熟悉的,书架上摆着我们学习所必需的有限的几本书。墨水瓶里总是存留着一些墨水,就象火山口总是有一些凝固的岩浆一样。每一个墨水瓶今天难道不都有可能变成维苏威火山吗?②一根根卷曲的鹅毛笔是用来刷那个搁我们烟斗的壁炉的。同物以稀为贵的法则相反,对于我们来说,纸张比金钱更不容易弄到手。

青年人怎么能呆在这些陈设简陋的公寓里呢?因此,大学生总是到咖啡馆、戏院、卢森堡林荫道或小女工③家里去学习,跑到各种地方去学习,甚至还到法科学校去学习,就是不呆在自己可憎的房间里。他们的房间对于学习是可憎的,对于聊天或抽烟却又是可爱的。你在这张桌子上铺一块桌布,就可以看见拉丁区最出色的饭馆送来的一顿临时晚餐,四副餐具一摆,两个姑娘陪着用餐;你把室内的这个场面印成石印画,即使一位虔诚的女基督徒看了也不禁会嫣然一笑的。

①拉丁区是巴黎文化教育机构密集的区,也称大学区。

②维苏威火山是意大利著名的火山。这儿用墨水瓶比喻火山,意思是说:一个有才华的人,用这个墨水瓶里的墨水所写出来的文章,将来可能象火山一样迸射出火焰。

③小女工(Grisette)这个词一般指做花边、刺绣等活儿的青年女工,她们有时甚至靠出卖肉体得一点钱,因此该词也有轻薄姑娘的涵义。

我们心里想的只是玩耍。我们放浪形骸的理由是从现今政治领域最为严肃的事实中得出来的。我和于斯特两人的父母强迫我们将来操两种职业,可是我们发现在这两种职业中根本找不到立足之地。现今一个人能够摊上一百个律师,一百个医生。在这两条似乎是通向富贵利禄的道路上,已经人满为患,它们实际上成了两个角斗场。人们在这两个角斗场上相互厮杀,彼此交恶,不是用白刃和火器,而是用计谋和诽谤,用可怕的权术,用勾心斗角,这种斗争同当年共和战士在意大利制造大屠杀一样①,也是血流漂杵的。当今事事都是一场勾心斗角,你得接连四十八小时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一张桌子,就象一位将军两天两夜骑在马鞍上一样。由于求医问药的人蜂拥而来,不得不把医学分成许多门类:有着书立说的医生,有挂牌行医的医生,有政治医生,还有格斗医生。四种不同的医生,代表四个已经满员的部门。还有第五个部门,那就是卖药的医生,他们相互竞争,在巴黎大小墙壁上张贴污秽的广告,你争我斗。在全国所有的法庭里,有多少诉讼案件,几乎就有多少律师。律师钻进了报界、政界和文学界。最后,国家被那些谋求在司法部门得到一官半职的人闹得不堪收拾,便向那些谋职的人收取一笔钱财。这样,一个殷实的食品商的儿子,即使是獐头鼠脑,也比一个身无分文的青年才子更容易被国家录用。一个青年要是白手起家,即便使尽招数,奋力而为,十年后也许仍在起点线之下。这个年头,才华须得福运扶掖,有了福运,酒囊饭袋也能平步青云。再说,一个庸才只要能阿谀奉承,就会飞黄腾达,有才华的人如果不具备这个卑微的条件,他就永远不会成功。

①指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一年法国督政府及后来的执政府对意大利发动的流血战争。

假使我们能充分认识现今这个时代,我们也就能认识自己;这样,我们就会觉得:思想家的游手好闲比漫无目的的奔波更好。我们在谈笑、抽烟、散步之间,对社会现状作了剖析。我们这样做,我们的思维和言论并不见得就不明达,并不见得就不深邃。

在察知青年人被打入社会最底层的同时,我们也十分惊奇,政权当局对于一切与智慧、思想、诗意有缘分的东西竟然都那么冷漠无情。我和于斯特在看报时,在获悉政治事件时,在浏览议会辩论文件时,在讨论某个朝廷的政绩时,我们常常交换看法。我们说某个朝廷昏聩愚昧,朝臣拍马奉迎,庸碌之辈围着新宝座团团转,个个都既无智慧又无远见,既无荣誉又无学识,既无威望又无尊严,上下完全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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