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查理十世的朝廷,即本朝的朝廷(假定它是一个朝廷的话),是多么称颂啊!有些粗俗的外国人加入法国国籍,毫无才华可言,却擢升到贵族院,我们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国家!正义何在!这对于青年名人和有抱负的本国人是一种何等严重的侮辱!我们把所有这种种事情都看成是在演戏;我们喟然太息,对自己的前途拿不定主意。

于斯特二十五岁,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他,他现从来不去看望什么人。他是一个思想深邃的政治家,具有非凡的本领,能够洞察目前事件与未来事件之间悠远的关系。他于一八三一年曾对我预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真的应验了:暗杀,阴谋活动,犹太人势力扩大,法国政治运动的麻烦事儿,上层社会的知识贫乏,下层社会人才济济,可是即使那些最敢作敢为的人也在雪茄烟灰下泯灭了勇气。以后干什么好呢?

他家里人要他当医生。当医生吧,还不是等病人来就医,等上那么二十年?你知道他干过什么事吗?不知道。唉!对了,他是医生。不过,他已经离开法国,目前在亚洲。此刻,他也许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漠里,也许遭到了野蛮部落的袭击,生命垂危;或者,他也许当上了某个印度君主的首相。至于我呢,我的天禀在于行动。我二十岁中学毕业,他们不让我从军,从军也大不了只能当上普通一兵。当律师前景黯淡,我也不感兴趣,于是我学习当一名海员所必需具备的知识。我学于斯特的样儿,离开法国,因为在法国光是谋事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在别处就足以干出最壮丽的业绩来。朋友们,你们学学我的样儿,我要到一个可以按自己的愿望安排自己命运的地方去。

在高乃依路公寓的这个房间里,我们冷静地做出上述决定,同时仍然去参加缪萨尔舞会①,巴结着快乐的姑娘们,过着一种疯疯傻傻的、看上去似乎是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自己的决定和想法犹豫不决。我们的邻居马尔卡斯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的向导,他把我们带到悬崖峭壁或湍流的边缘,叫我们去测量湍流,预先向我们指出,如果我们任随自己坠落下去,我们的命运将会怎样。他提醒我们要警惕,如果接受人们正在其中挣扎不息的虚幻的处境,如果让自己卷入巴黎的旋涡,那就会延长贫困,而人们却希望结束贫困。巴黎是一个高级妓女,她对你忽擒忽纵,刚才还对你莞尔而笑,转瞬就翻脸不认人;她把最为刚强沉毅的意志化为毫无指望的期待。在巴黎,不幸是靠机缘来维持的②。

①法国作曲家兼乐队指挥缪萨尔(1793—1859)于一八四〇年在维维耶讷街创办了露天舞会,延续多年,颇为著名。

②人们越是不幸,越渴望机缘来改变现状,但这是不现实的,不幸依然如故。

我们和马尔卡斯第一次见面,便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通常我们在晚饭前从学校里回来,上楼进入自己的卧室,待上一会儿,彼此等一等,看看晚上我们的计划是不是有变动。有一天下午四点钟,于斯特在楼梯当中遇见马尔卡斯,我则在街上见到他。时值十一月,马尔卡斯没有大衣,穿一双厚底鞋,一条羊皮裤脚的裤子,一件方领蓝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部。打一条黑领带,因而上半身更显得具有军人气派。这身装束一点也不奇特,可是同他的形貌和风度非常协调。看了他这个外表后,我的初次印象是既不出人意料,又不令人惊讶,既不忧伤又无什意趣,更不会引起怜悯心,可是我有一种近似于这些情感的好奇心。他徐徐而行,步履显出深沉的悒郁,头向前倾,但也不象自知犯罪的人那样低着头。他的脑袋硕大无朋,仿佛装满了最杰出的具有雄心壮志的人所必备的财富,装着种种思想;他的头屈服于精神痛苦的重负,可是丝毫没有歉疚的表情。至于他的脸,可以用一个字加以概括。按照老百姓的说法,每个人的面孔都和某一个动物的面孔相似。而马尔卡斯的动物属性是狮子。他的头发活象鬣毛,鼻子短而扁,鼻翼很宽,中间象狮鼻那样有一条塌缝。前额也象狮子,被一条深沟分成两半,显得十分刚劲。最后,他毛茸茸的颧骨由于两颊瘦削而显得特别高耸;嘴巴奇大;凹陷的腮帮被一种骄傲的表情所形成的皱纹牵动着,由于脸色略带淡黄,腮帮的凹陷仿佛填高了些。这副脸相几乎令人望而生畏,好象被一双黑眼睛的两道光线照亮了,不过这是一双无限温柔的眼睛,安详,深沉,富于思维。或者不妨说,这是一双屈辱的眼睛。马尔卡斯生怕看别人一眼,这并非为自己着想,而是为被他那有慑服力的目光所扫视到的人着想。他有一股威力,却不愿意施展它。他从不得罪陌路人,惟恐引人注意。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忍耐;可也不是基督教那种含有仁慈的忍耐,而是受理智支配的忍耐;理智证明有才具的人暂时无用武之地,证明我们无法进入与我们相称的阶层中去生活,因此必须忍耐。有时,他的目光如同闪电。他的嘴巴里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太象米拉波①的声音了。

“我刚才在街上遇见一位知名人士,”我一进门便对于斯特说。

“大概是我们的邻居,”于斯特回答说。他还对我所遇见的那个人描绘一番,并加上一句:“一个象潮虫一样生活的人大概就是那副模样的。”

“多么低微,同时又多么伟大!”

“两者相辅相成。”

“多少希望毁灭了!多少计划失败了!”

“就象沙漠中的帕尔米拉城的遗迹②,二十八公里长的废墟,有方尖形纪念碑,宫殿,宝塔!”于斯特笑着对我说。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最著名的演说家。

②帕尔米拉是叙利亚的古城,公元二七二年被罗马人烧毁,其遗址于十七世纪末被发现。

我们称这位邻居为帕尔米拉遗迹。我们是在竖琴街一家小餐馆里包饭的,当我们到这个餐馆用晚饭时,我们打听了三十七号房间主人的姓名,终于知道了泽·马尔卡斯这个显赫的名字。我们象小孩一样,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喊了上百遍,边喊边想,每次想法都有差异,有时觉得这个名字是滑稽可笑的,有时觉得是忧郁的,我们把念这个名字当作好玩的事儿。于斯特有时竟然把字母Z发成象火箭刚刚射出去时那种声音,把“马尔卡斯”的第一个音节“马尔”(mar)发得非常响亮,发第二个音节“卡斯”(cas)时又低沉又短促,象火箭急剧坠落。

“啊!那家伙,他住在那儿,生活得怎样?”

提出这样的问题后,好奇心驱使我们去做不怀恶意的侦察,花不了多久时间就实现了我们的计划。我们这下子不去逛街了,各人挟着一本小说回到了公寓。我们边看书边谛听;在万籁俱寂的阁楼里,只听得一个鼾睡的男人发出的呼吸声,均匀而和缓。

“他在睡觉,”我首先发现这件事,就对于斯特说。

“他七点钟睡觉,”博士①对我说。

①法语中docteur这个词有“医生”和“博士”两重意义,这儿译成“博士”。

“博士”是我给于斯特取的绰号,而他则叫我“掌玺大臣”。

“只有很不幸的人才会睡得象我们的邻居那副样子,”我这样说着,便跳到五斗橱上,手里拿一把大裁纸刀,刀柄上有一个瓶塞起子。我在板壁上头挖了一个圆孔,孔眼有一枚五个苏的硬币那么大小。我根本就没想到房间里没点灯,把眼睛贴到孔眼上看时,只见一片黑咕隆咚。约莫凌晨一点钟,我们看完了小说,准备脱衣服睡觉时,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响声。原来我们的邻居起床了,擦了一根磷火柴,点亮蜡烛。我又爬上五斗橱,只见马尔卡斯坐在桌旁,缮写诉讼文件。他的房间比我们的半间稍大一点,床放在靠门这边凹进去的一块地方,因为走廊只通到他房间那儿为止,摆床的空间嵌入走廊,于是他房间里就多出一块地盘来。但这座房子的地基一定是少了一块,所以止于阁楼的界墙便形成了一个梯形。我们的邻居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白陶土的小炉子,炉壁上面着绿色波纹,烟囱管一直通到屋顶。窗户开在梯形墙壁上,挂着赭红色的蹩脚窗帘。一张沙发,一张桌子和一个寒酸的床头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他把内衣放在壁橱里。墙纸破旧不堪。显而易见,在马尔卡斯搬进去之前,店主只让仆人住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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