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巴尔扎克有心把《人间喜剧》作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风俗史,故小说中常以历史家自命。

②十八世纪的英国作家斯特恩在所着小说《项狄传》中说,人的姓名与性格大有关系;巴尔扎克很相信这个理论。

③卢梭的《新爱洛伊丝》是有名的爱情小说。虔诚的教徒往往不看这一类小说,也不看喜剧。

“皮罗托先生不应该向那个刁钻促狭的老东西让步,”德·利斯托迈尔先生说。他是海军少校,正在叔母家过假期。

“只消副堂长有胆气,肯听我的话,保证他不久就能过太平日子。”

接着每个人都拿出外省人特有的聪明来分析迦玛小姐的行为。我们不能不承认,不管你行事的动机多么隐秘,外省人自有本领赤裸裸的揭露出来。

一个熟悉当地情形的老年地主说道:“哎,你们都不懂。这件事骨子里很严重,究竟怎么样我一时还弄不明白。脱鲁倍神甫心思很深,不会让你们一猜就中的。亲爱的皮罗托眼前吃的亏才不过是开头呢。第一,即使把房间让给了脱鲁倍,能不能从此太平安乐呢?我看不见得。”他转身朝着发愣的神甫说:“既然卡隆跑来说你想离开迦玛小姐的屋子,毫无疑问是迦玛小姐有心赶你出门……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非离开不可。她们那种人从来不做一桩冒险的事,没有把握决不动手。”

那老乡绅叫做德·布尔博讷先生。他所代表的外省思想,和伏尔泰代表的十八世纪精神一样完全。老头儿又瘦又干瘪,衣着非常随便,这一点最能说明他田产的数目受到一省的重视。他的脸被都兰的太阳晒得紫堂堂的,相貌与其说是富于机智,不如说是精明。平时说话都掂过斤两,做事都用过心思,表面上装做忠厚,遮盖他的细心谨慎。便是你粗枝大叶打量一下,也能发现他和诺曼底的农民一样,跟人打起交道来没有一回不占便宜。都兰人最喜欢研究酿酒学,德·布尔博讷先生便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一处产业,大块的草原缺一只角,他侵占了卢瓦尔河中的沙洲,补完全了,公家竟没法和他打官司。人家看他有此手腕,认为他是个能干家伙。要是你对德·布尔博讷先生的谈吐听出味道来,想从都兰人口中打听他的历史,所有妒忌他的人会异口同声的回答你:“噢!他是只老狐狸!”而说这种话的人着实不少。在都兰正如大多数的外省一样,语言的精华就建筑在嫉妒上面。

大家听着德·布尔博讷先生的意见一时不出声了,小集团的人好象都在仔细考虑。那时佣人通报萨洛蒙·德·维尔诺阿小姐来了。她想帮助皮罗托,特意从图尔赶到,而她带来的消息完全改变了事情的面目。她未到之前,除了那地主之外,个个人劝皮罗托靠着当地的贵族撑腰,跟脱鲁倍和迦玛见个高下。

萨洛蒙小姐说:“掌管人事的副主教最近病了,总主教发表脱鲁倍神甫做代理。因此任命教区委员的权现在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昨天波阿雷神甫在德·拉布洛蒂埃小姐家提到,皮罗托神甫给迦玛小姐许多麻烦,口气好象咱们这位忠厚的神甫活该倒霉。他说:‘皮罗托神甫必须有沙帕鲁神甫指点才行;自从那位道行高卓的教区委员过世之后,事实证明……’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捏造和中伤的话,不必细说了。”

德·布尔博讷先生郑重其事的说道:“脱鲁倍一定当上副主教了。”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望着皮罗托道:“你说你挑哪一样,当教区委员呢还是在迦玛小姐家住下去?”

“当然是挑教区委员啰!”大家众口一辞的代皮罗托回答。

“既然如此,”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接着说,“就得向脱鲁倍神甫和迦玛小姐认输。他们打发卡隆来看你,不等于间接表示你要肯让出屋子,就给你当委员么?这就叫做有来有往!”

个个人称赞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想得细到,看得透彻。惟有她的侄儿德·利斯托迈尔男爵用滑稽的口气对德·布尔博讷先生说:

“我倒想叫皮罗托和迦玛打一仗呢。”

可是对副堂长说来非常不幸,在上流社会和有脱鲁倍撑腰的老姑娘之间,并不势均力敌。不久斗争就要变得形势分明,范围扩大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按照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和她大多数朋友的主意,派了一名当差去请卡隆。那般人过着空虚的外省生活,这场风波正好让他们提提精神,兴奋一下。办公事的家伙来得极快,对这一点只有德·布尔博讷先生暗暗吃惊。

这位无名的非比阿斯①用心想了想,觉得都兰的名利场中颇有些阴谋诡计。他说:“事情没弄清楚以前,还是不要作决定的好。”

①非比阿斯(又译费边),公元前三世纪罗马的独裁者,以足智多谋见称。

他想点拨皮罗托,要他知道处境危险。但当时大家动了感情,老狐狸的智慧不起作用,他的话不曾引起多大注意。律师和皮罗托谈判的时间并不长久。皮罗托慌慌张张回进来说:

“他要我写一张声明撤回的字据。”

海军少校问:“这个吓人的字怎么解释?”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也叫起来:“什么意思呢?”

德·布尔博讷先生吸着鼻烟回答:“意思很简单,就是要神甫声明自愿从迦玛小姐家搬走。”

德·利斯托迈尔太太望着皮罗托说:“仅仅是这样吗?那你签字就是了!倘若你当真决定搬出来,表明你的意志有什么害处?”

说到皮罗托的意志,那真是天晓得了!

“话是不错,”德·布尔博讷先生说着,使劲关上鼻烟壶,那手势包括的意义太多了,简直没法说明,“不过笔迹落在外面总是危险的,”他补上一句,随手把鼻烟壶搁在壁炉架上,脸上的表情叫副堂长大吃一惊。

皮罗托心乱如麻;自己毫无防备,事情却接二连三的发生;对他的孤独生活关系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们打发得如此轻易:这种种情形使皮罗托心神恍惚,呆着不动,好似掉在云端里,一无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话说得又多又快,皮罗托一边听一边想弄清他们的意思。他拿着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来,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师的稿子上,其实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签了字,承认他自愿搬出迦玛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来的协议在她家寄饭。

副堂长签过字,卡隆收起文件,问他的东西送往哪儿。皮罗托给了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经点过头,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几天,满以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区委员。德·布尔博讷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放弃居住权的文书,卡隆递给了他。

德·布尔博讷先生念过了,问副堂长:“原来你和迦玛小姐订过合同,合同在哪儿呢?有些什么条件呢?”

副堂长回答说:“合同在我家里。”

德·布尔博讷先生问律师:“你知道不知道内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说着,伸出手来要回那该死的笔据。

德·布尔博讷先生心上想:“哼!律师先生,合同的条款你全知道,只是你用不着告诉我们罢了。”

他随手把弃权的字据交还律师。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儿去呢?”皮罗托嚷道。“还有我的书,我的漂亮书柜,我的美丽的图画,我红客厅里的东西,还有一切动用家私?”

可怜虫好象被连根拔起了一样,灰心绝望的神态那么天真,活活表现出他生活单纯,对人事一窍不通;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和萨洛蒙小姐尽量安慰他,口气象母亲哄孩子,答应给他一样玩具似的:

“不要为这些小事发急好不好?我们总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象迦玛小姐家那么冷那么黑。万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来玩一局西洋双六棋①吧。明儿你去拜访脱鲁倍神甫,请他在教区委员这件事情上帮帮忙,他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等着瞧吧。”

①这是一种用棋子,骰子和有格的木盘玩的游戏。

懦弱无用的人最容易惊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怜的皮罗托想着住到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去的远景,心里飘飘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过来的福气从此烟消云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没睡熟以前又大大烦恼起来,先是搬家的麻烦,改变习惯的麻烦,对于他那种人简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着这些苦闷千思百想,不知哪儿再能找到一个放书柜的地方,跟从前的游廊一样合适。图书狼藉,家具碰坏,生活变得乱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思忖,为什么住在迦玛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样温暖,第二年这样苦不堪言。他的倒霉事儿始终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里头摸不着边际。他认为遭了这许多灾难,教区委员的职位已经不足以补偿,觉得自己的生活象只袜子,破了一个洞,所有的网眼就一齐散光。固然他还有个萨洛蒙小姐;但多年的美梦破灭之后,可怜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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