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处女的cittadolente①中,尤其在法国,许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贡献给高尚的感情。有的为早死的情人坚贞守节,为爱情牺牲,做到不嫁也等于嫁了一样。有的一心一意为门户增光,不管时下家庭观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们照样替兄弟管理产业,或者抚育父母双亡的子侄;她们虽是处女,跟做母亲的并无分别。这一类的老姑娘把妇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间的苦难,可以说是最壮烈的女性。她们放弃了应得的报酬,只接受分内的痛苦,使女性的面目达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种情形之下,她们的生活由于舍身忘我而显得光辉灿烂,男人对着她们憔悴的面容不能不肃然起敬。德·松勃勒伊小姐②既非少女,亦非妇人,过去和将来永远是一首不朽的诗篇。

①意大利文:痛苦之城。此系地狱大门上的铭文,标明此处是地狱。参见但丁《神曲》第一卷第三曲。

②玛丽·德·松勃勒伊(1767—1823),在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大屠杀中奋不顾身,救出父亲性命。

萨洛蒙小姐便是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尽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点光荣,所以她的牺牲特别伟大,近于殉教性质。她年轻貌美,和一个男人相爱,不料这未婚夫发了疯。五年功夫,她凭着爱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怜虫的生活起居,对疯狂的心理体会极深,甚至于不觉得情人失去理性。①她举止朴素,说话爽直,苍白的脸虽然长得端整,也不无特色。她从来不提以往的事。不过有时听到骇人的或凄惨的故事会突然发抖,显出她受过极大的苦难,心肠特别软。未婚夫死后,她住到图尔来,可是没有人赏识她真正的价值,大家只说她是个好人。她做许多善事,天生爱亲近弱者。就因为此,她非常关切可怜的副堂长。

脱鲁倍的本性,看出①这个故事见巴尔扎克另外一部小说《路易·朗贝尔》。

萨洛蒙·德·维尔诺阿小姐第二天一早进城,带着皮罗托同去,让他在大堂河滨道下车,走往游廊场。皮罗托急于赶到那儿,想至少抢救他教区委员的职位,同时监督家具的搬运。那所屋子他进出了十四年,住也住过了,本想学他朋友沙帕鲁的样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儿,谁知被放逐出来,永远回不进去。他在门上拉铃的时候,不由得心跳得厉害。玛丽亚娜见了副堂长表示诧异。副堂长说来拜访脱鲁倍神甫,径自望教区委员住的底层走去;不料玛丽亚娜把他喊住了,说道:

“副堂长,脱鲁倍神甫不在那儿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间里。”

副堂长听着浑身发冷。他这才了解长期策划的仇恨多么深;因为他发见脱鲁倍占据着沙帕鲁的书房,坐着沙帕鲁的精致的哥特式靠椅,不用说也睡了沙帕鲁的床,动用沙帕鲁的家具,盘踞在沙帕鲁的心坎里,取消了沙帕鲁的遗嘱,把沙帕鲁的朋友所得的遗产一手抢去。为什么呢?因为沙帕鲁把他脱鲁倍封锁在迦玛小姐家,图尔的高门大族一家都不让进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是什么魔术变出来的呢?难道这一切东西已经不属于皮罗托了吗?一看脱鲁倍瞧着书柜冷笑的神气,可怜的皮罗托觉得未来的副主教十拿九稳能把敌人的遗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脱鲁倍恨死了沙帕鲁,因为沙帕鲁是他的敌人;也恨死了皮罗托,因为在皮罗托身上仍旧看到沙帕鲁。可怜虫对着当前的景象冒起无数的念头,迷迷惚惚赛过做梦。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脱鲁倍目不转睛地望着,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罗托终于开出口来,“我想你总不至于没收我的东西吧?迦玛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让我理好书,搬走家具才对。”

脱鲁倍神色自若,没有一点儿激动的样子,只冷冷的说道:“先生,昨天迦玛小姐通知我,说你走了,原因我还不知道,她要我搬到这儿来是出于不得已。我的房间给波阿雷神甫租去了。我不晓得这几间屋里的东西是不是迦玛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规矩:她的高洁的生活便是诚实不欺的保证。至于我,你并非不知道我生活多么简单。一无所有的房间,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气,我的身体就是这样慢慢弄坏了的。不过你要愿意回到这屋子里来,我很乐意退还给你。”

听到这两句刺心的话,皮罗托忘了活动教区委员的事,赶紧下楼去找房东,脚步跟年轻人一样快。在底下接连正屋,铺着石板的宽大的楼梯台上,他遇到了迦玛小姐。

迦玛小姐嘴角上微微堆着笑容,神气又挖苦又强横,眼睛里射出一团火,亮得象老虎眼睛。皮罗托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顾行着礼说道:

“小姐,我弄不明白怎么你不等我来搬走家具……”

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回答说:“怎么!你所有的东西不是全送往德·利斯托迈尔太太家去了么?”

“我的家具呢?”

“咦,难道你没看过你的合同?”老姑娘的声音要用音符记录下来,才显得出仇恨会使每个字儿的轻重有多么微妙的变化。

那时迦玛小姐的身子似乎变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脸也开朗起来,浑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脱鲁倍神甫在楼上推开一扇窗,手里捧着一册对开本的书,好似嫌室内光线不足。皮罗托象触电似的呆在那里。迦玛小姐嗓音和喇叭一般响亮,对着皮罗托的耳朵直嚷:

“不是早讲好的吗,你要搬走的话,你的家具都得归我,偿还你比沙帕鲁神甫少付的膳宿费?现在波阿雷神甫升了教区委员……”

皮罗托听到最后一句,有气无力的弯了弯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辞,随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忽儿会当场昏倒,给两个死冤家看着更得意。他走路象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德·利斯托迈尔家,在一间矮矮的房里看见一口大箱子,装着他的内外衣服和纸张文件。面对着残余的劫灰,倒霉的神甫坐下来,双手蒙着脸,免得旁人看见他哭。波阿雷神甫当上了教区委员!而他皮罗托竟落得无家可归,囊无分文,连家具都光了!幸而萨洛蒙小姐坐着车经过。德·利斯托迈尔家的门房知道可怜虫伤心,便唤住车夫,上前和萨洛蒙小姐说了几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长被人扶到他忠实的朋友身边,只会说几个不连贯的单字。本来头脑不大灵清的人临时又糊涂起来;萨洛蒙小姐看着吃了一惊,立刻送他上云雀别墅,满以为他神经失常的征兆是波阿雷神甫升级的消息引起的。皮罗托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玛小姐订的合同有多大影响,萨洛蒙小姐当然无从得知。有时最悲痛的事也会参杂滑稽的成分:皮罗托古古怪怪的回答,萨洛蒙小姐听着几乎笑出来。

他说:“沙帕鲁的话不错。真是只野兽!”

“谁啊?”萨洛蒙小姐问。

“沙帕鲁。我什么都被他抢去了!”

“你是说波阿雷吧?”

“不是的。脱鲁倍。”

到了云雀别墅,朋友们争着安慰神甫,表示热烈关切;傍晚他终于安静下来,说出早上的经过。

头脑冷静的地主少不得讨合同来看;他从隔天起就觉得事情的奥妙全在合同上。皮罗托从口袋里掏出那该死的文书递给德·布尔博讷先生,德·布尔博讷先生很快地念下去,一忽儿就发现这么一条:

由于甲方莎菲·迦玛按照上开条件同意接受乙方弗朗索瓦·皮罗托的膳宿费,与已故的沙帕鲁先生所付的膳宿费每年有八百法郎差额;由于乙方弗朗索瓦·皮罗托确切承认,在若干年内无力支付迦玛小姐的房客所付的膳宿费,尤其是脱鲁倍神甫所付的膳宿费;又由于甲方莎菲·迦玛为乙方皮罗托代垫的各项费用;乙方皮罗托自愿在亡故之日,或在任何时期不论以任何理由自动迁出现住房屋,而不再享受甲方迦玛小姐按上开条件所承担的义务时,将遗下家具拨归甲方迦玛小姐所有,以偿还甲方损失……

德·布尔博讷先生叫道:“哎唷!竟有这样的合同!那个莎菲·迦玛太辣手了!”

可怜的皮罗托象小孩儿一般的脑子里,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闹出事来要离开迦玛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玛家。合同上订的那一条他完全忘了,订的时候也根本没有讨论,觉得条件很公平。当时只要答应他住进去,叫他签无论什么文件都行。这样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玛小姐的行事太恶毒了,六十多岁的神甫遭到这个命运太惨了,那样的忠厚软弱也太可怜了;德·利斯托迈尔太太一时动了义愤,叫道:

“是我劝你签了搬家的笔据,受到这样的损失;我替你惹祸招殃,应当还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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