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后来声名大噪的波兰医生当时住在夏约,在马伯夫街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里。他住二楼;罗曼·塔诺维茨基住在一楼;这两位流亡者的仆人们住在这座只有两层的小公馆的顶层阁楼。戈德弗鲁瓦这一回没有找到医生本人,他听人说,医生到外省相当远的地方,被一位有钱的病人请去了。不过他反而有点高兴,因为他匆忙间忘了带钱,不得不回德·拉尚特里公馆自己的房间去拿钱。经过这番奔波,加上在奥德翁街一家饭馆吃晚饭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他住进蒙巴那斯街的那套房间的钟点了。沃蒂埃太太给他那两个房间配置的家具真是再寒酸也没有了。那个女人似乎惯于出租没人住的房间。床、椅、桌、柜、写字台和窗帘显然都是法院拍卖的东西,放高利贷的债主把它们留下来归自己所有,是因为这些东西太不值钱了。

沃蒂埃太太双手叉着腰,正等着他道谢,她把戈德弗鲁瓦的微笑错认为惊叹的笑容。

“哦!我给您挑了我们最漂亮的家具,我亲爱的戈德弗鲁瓦先生。”她以胜利的神气说道,“瞧这些美丽的丝绸窗帘,这张没有虫蛀的桃花心木床!……这张床原来是维桑布尔亲王的,是从他的公馆搬来的。一八〇九年他离开路易大帝街以前,我是他家厨房的女仆。……我就在那年从他家到我现在的房东手下干活的。”

戈德弗鲁瓦打断她那滔滔不绝的唠叨,预付了一个月房租,并且预付给沃蒂埃太太六法郎,让她代为料理家务。这时,他听到了狗叫声,倘若贝尔纳先生没有告诉过他,他真会以为邻居家里养着条狗。

“这条狗晚上也这么尖声怪叫吗?……”

“哦!放心好了,先生,请您忍耐着点,只要再委屈这么一个星期就行了。贝尔纳先生付不了房租,就会被撵走。……不过这些人真是少有!我从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狗,这条狗有时一连几个月,哪里是几个月,一连六个月也听不到它叫唤。简直叫人以为他们没有养狗。这畜生从来不离开那个太太,一个得了重病的太太的房间,真的!她自从住进来就没有走出过她的房间。……贝尔纳老先生拼命工作,他外孙也很用功,他是路易大帝中学的走读生,十六岁就从哲学班毕业了!真了不起!这小家伙也真是发奋!……您会听见他们搬那个太太房里的花,他们祖孙两口只吃面包,可是他们给那个太太买鲜花和甜食。……那个太太一定病得很厉害,所以搬进来后从来没出过门。来这里给她看病的医生贝尔东先生说,她就得等人家把她两脚朝前抬着出去了。”

“他干什么工作呢,那位贝尔纳先生?”

“看样子是个学者,他在写书,到图书馆里写。先生借钱给他就是为了他那本书。”

“是吗?哪位先生?”

“我们的房东巴贝先生,他原是书商,十六岁就开业了。他是诺曼底人,在街头卖过生菜,一八一八年在塞纳河边做了旧书商,后来开了一爿小店,现在他非常有钱。……他是个放高利贷之类的人,哪一行都干,他和那个造了这座破房子养蚕的意大利人是合股人……”

“这么说,这座房子是不走运的作家藏身的地方?”戈德弗鲁瓦说。

“难道先生您不幸也是其中的一位?”沃蒂埃寡妇问。

“我刚开始。”戈德弗鲁瓦答道。

“唉呀,亲爱的先生,您就到此为止吧,……比如记者,我不说……”

戈德弗鲁瓦不禁笑了起来,向那位厨娘——不自知的资产阶级代理人——道了晚安。他躺在那间简陋的房间里,看着铺地的红砖连颜色也没上,壁上糊着七个苏一卷的墙纸,戈德弗鲁瓦不仅怀念起自己在修女街的那套房间,而且怀念起德·拉尚特里夫人的那个集体来。他感到心中若有所失。他已经有了思维的习惯,在他过去的生活中从未有过这种怀念的感觉。这种极其短暂的比较,对他的灵魂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他懂得了,无论什么生活都不能与他向往的生活相比拟,他更加坚定不移地决心做一个象善良的阿兰老爹那样的人。他还没有那种使命感,但已有了愿望。

第二天,戈德弗鲁瓦一大早就起了床,这是他的新生活使他养成的习惯。他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大约十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罩衫,双手各提一只装满水的瓦罐,大概是从一个公共水池回来。那少年不知道有人看着他,脸上显露出自己的真实表情,戈德弗鲁瓦从未见到过如此天真而又如此悲伤的表情。贫困、学业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压抑了青春的风采。贝尔纳先生的外孙最突出的是他那异常白皙的脸色,深褐色的头发益发衬托出这种白皙。他跑了三个来回。最后一回,他见到有人在卸一车新劈柴,这是戈德弗鲁瓦在前一天预订的,因为一八三八年姗姗来迟的冬天已经开始露头,夜间下了一场小雪。

内波米塞纳刚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去叫来了这车木柴(沃蒂埃太太从中抽了一大笔“进门税”),正一面与那少年聊天,一面等人锯出一批劈柴由他搬上楼去。不难想象,这骤然而至的新寒为贝尔纳先生的外孙带来了一些忧虑。见到这车木柴,又见到灰蒙蒙的天空,使他想到该储备木柴了。但那少年忽又提起他那两只水罐,匆匆回到房子里去,似乎责怪自己浪费了一段宝贵的时间。确实,已是七点半了。他听见圣母往见会①修院的钟声敲了七点半,想起来该在八点半赶到路易大帝中学。

①圣母往见会,一六一〇年成立的天主教女修道会。

那少年回家时,戈德弗鲁瓦正去给沃蒂埃太太开门,沃蒂埃太太是来给她的新房客生火来的,这使戈德弗鲁瓦目击了楼梯口发生的一幕。邻近的一个花匠在贝尔纳先生门前拉了几下门铃,由于门铃上裹着纸,没有人前来开门。他就态度颇为粗暴地与少年争执起来,向他讨租花的钱。因为这个债主提高了嗓门,贝尔纳先生出来了。

“奥古斯特,”他对外孙说,“你去换衣服,到上学时间了。”

他接过那两只水罐,放在进门的第一个房间里,房间里花盆架上搁着鲜花。随后,他关上门,回来同花匠说话。戈德弗鲁瓦的房门敞开着,因为内波米塞纳已经开始往上搬木柴,堆放在他的第一间屋里。花匠见到贝尔纳先生就闭住了嘴。贝尔纳先生身穿一件紫色丝绸便袍,钮扣一直扣到下巴,神态威严。

“您满可以不必大叫大嚷而向我们索取欠帐的。”贝尔纳先生说。

“请您公正点,我亲爱的先生。”花匠说,“您本来应该每星期付钱给我的,而我已经有三个月、十个星期没有拿到一个钱了,您欠我一百二十法郎。我们习惯租花给有钱人家,他们都是只要我们一开口就付钱,而我已经来过五次了。我们要给工人们工钱,我也不比您有钱。我老婆是给您送牛奶和鸡蛋的,她今天早上也不会来了:您欠她三十法郎,她宁愿不来也不愿使您烦恼,因为我老婆她心肠好!要是听她的话,买卖就没法干了。我可不这么看,我就是为了这个,您也明白……”

这时奥古斯特出来了,他身穿一件窄小、蹩脚的绿色上装、一条同样颜色的呢裤,戴着一个黑色领结,足蹬一双破旧的皮靴。这身衣服虽然仔细刷过,却还是暴露出一种极端困苦的光景,因为它们过于短小,仿佛那学生只要稍一动弹就会把它们绷裂。缝线已经发白,外形也已皱缩走样,扣眼虽经修补却又破了,这一切使最无经验的眼睛也能看出贫困留下的难看的印记。这身旧制服与奥古斯特的年轻形成了对照。他啃着一块隔夜面包走了,他那口漂亮而有力的牙齿在面包上留下了牙印。他就这样从蒙巴那斯街到圣雅各街边走边吃早饭,胳膊下夹着他的书籍纸张,头上戴着一顶对他的大脑袋嫌太小的便帽,便帽底下露出他那头漂亮的黑发。经过他外公面前时,他们交换了一个迅速而极度忧伤的眼色。因为他看到外祖父面临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后果不堪设想。花匠为了给那位哲学班学生让道,一直退到了戈德弗鲁瓦门前。而当他退到门前时,内波米塞纳扛着木柴上来堵塞了楼道,结果使那个债主又退到了窗前。

“贝尔纳先生,”沃蒂埃寡妇叫道,“您以为戈德弗鲁瓦先生租房间是为了让您在里面开会的吗?”

“对不起,太太。”花匠说,“楼道挤满了……”

“我不是冲您说的,卡蒂耶先生。”寡妇说。

“待着吧!”戈德弗鲁瓦大声对花匠说,“而您呢,亲爱的邻居,”他看着对于这种难堪的凌辱并不介意的贝尔纳先生说,“您如果在这个房间和花店老板交换意见比较方便,就请进来吧。”

那位高大的老人因精神痛苦而迟钝了,他感激地看了戈德弗鲁瓦一眼。

“至于您,我亲爱的沃蒂埃太太,别对这位先生那么不客气。首先,他是个老人;况且,我住在这里您还得谢他。”

“得了吧!”那寡妇喊道。

“其次,穷人们要是不互相帮助,谁来帮助他们?让我们自己留在这儿吧,沃蒂埃太太,我自己来吹火。请您去看一眼,叫人把我的木柴放到您的地窖里,我想您会好好保管的。”

沃蒂埃太太走了。戈德弗鲁瓦把木柴交给她保管,等于给她的贪心送上一块肥肉。

“请到这边来,先生们。”戈德弗鲁瓦对花匠做了个手势,替债户和债主端来两把椅子。

那老人站着说话,花匠则坐了下来。

“好了,伙计,有钱人也并不象您说的那么准时付钱。不该为几个路易就来折磨一个可敬的人。这位先生半年领一次养老金,他也不可能为这么一笔区区小数而给您写一份债权转移证书。您非要不可的话,我可以先替他垫付。”

“贝尔纳先生大约二十天前领了他的养老金,却没付给我钱,……我如果是在难为他,我会过意不去的。……”

贝尔纳先生在侧耳聆听自己家里的动静,并没听他们说些什么。他听见墙壁那边的叫唤,一句话也没说就惊恐地走了出去。

“好了,好了!好伙计,今天早上就给贝尔纳先生送些漂亮的花来,最漂亮的花,叫你女人送些好鸡蛋和牛奶,我今天晚上就付你钱,先生。”

卡蒂耶异样地瞧着戈德弗鲁瓦。

“您也许比沃蒂埃太太更知底细,她让人通知我说,如果我想收回欠款,就别耽误时间。”他说,“她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光吃面包、在饭店门口捡菜帮子、胡萝卜头、萝卜皮、土豆皮的人……是的,先生,我偶然碰到过那小孩拎着个旧提包,装满……是啊,为什么这些人每月用近一百法郎去租花。……据说那老头只有三千法郎的养老金。”

“不管怎样,”戈德弗鲁瓦说,“您可不该认为他们为租花而挥金如土是件坏事。”

“不错,先生,只要我能拿到钱。”

“把您的帐单给我送来。”

“好的,先生。……”花匠带有几分敬意地说,“先生您大概是想见见那位藏在屋里的太太吧?”

“好了,伙计,您忘乎所以了!”戈德弗鲁瓦打着哈哈答道,“回到您店里,挑些最漂亮的花来换走您要拿回去的花。您要是能给我送点上好的稀奶油和鲜蛋,以后我就是您的主顾了。今天上午我要去看看您的店铺。”

“那是巴黎最漂亮的一家店了,先生。我的店在卢森堡宫附近,我的花圃有三阿尔邦地,就在这条街上,大茅庐游艺场的花园后面。”

“很好,卡蒂耶先生。我看您比我有钱,……那您就对我们多关照吧,谁知道我们以后谁用得着谁呢?”

花匠走了,绞尽脑汁猜想着戈德弗鲁瓦究竟是何许人。

“我也曾象他一样!”戈德弗鲁瓦吹着火,心里想道。“真是当今小市民的出色代表:爱说长道短,爱打听别人隐私,对平等朝思暮想,对习俗奉若神明,为打听不出一个可怜的病人藏在屋里总不露面的原因而恼火万分,一方面隐瞒自己的财富,一方面却又由于虚荣而泄露家底以便胜过自己的邻居。这人在国民自卫军里起码是个副连长。迪芒许①先生的那场戏在任何时代都是多么容易重演啊!再有那么一会儿,我就会变成这个卡蒂耶先生的朋友了。”

①迪芒许,莫里哀戏剧《唐璜》中的债主。

戈德弗鲁瓦这些想法证明四个月来他的思想起了多大变化。那位高个子老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对不起,我的邻居。”他局促不安地说,“我看到您刚才使花匠满意而归了,因为他客气地同我道别。说真的,年轻人,正当我们支撑不住的时候,上帝象是有意派您来这里,为我们解忧。唉!那个人多嘴多舌使您猜到了许多事情。我确实在半个月前领了这半年的养老金,但是我还有些比这更紧迫的债务,而且还要留出付房租的钱来,否则我们会被人撵走。我对您透露过我女儿的情况,您也听见她……”

他神色不安地看着戈德弗鲁瓦,后者做了个表示肯定的手势。

“那么,您看这会不会是致命的打击呢?……因为我们必需送她住院。……我外孙和我惧怕这个早晨,最怕的倒不是卡蒂耶,而是寒冷……”

“亲爱的贝尔纳先生,我有木柴,您就用吧。”戈德弗鲁瓦说。

“这样的情分怎能报答得尽呢?……”老人喊道。

“只要毫不客气地接受下来,”戈德弗鲁瓦忙说,“并且完全信赖我就行了。”

“可是我有什么权利接受这么慷慨的帮助呢?”贝尔纳先生问道,又狐疑起来。“我的傲气、我外孙的傲气,都已经丢尽了!”他叫道,“因为我们已经降低身分与两三个债主费过唇舌了。穷人不能借债,要借债就必须有外表上的荣耀显赫,我们已经失去这种荣耀显赫了。……但我还没放弃自己的良知、理智……”他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

“先生,”戈德弗鲁瓦严肃地说,“昨天您对我讲的故事能使一个高利贷者为之掉泪。”

“不见得吧,因为巴贝,那个书商,我们的房东,就在拿我的苦难打主意,而且叫沃蒂埃大妈,他从前的女仆窥伺我……”

“他怎么能打您的主意呢?”戈德弗鲁瓦问。

“这个我以后再对您说吧。”老人说,“我女儿也许会感到冷。我到了不惜接受我最残忍的敌人布施的地步了。既然蒙您慨允……”

“我去给您搬木柴。”戈德弗鲁瓦说着便抱起十来根劈柴穿过楼道,放在老人那套房间的外间。

贝尔纳先生也抱了十来根劈柴。他看见那一小堆木柴时,竟不由自主露出一种近乎痴傻的憨笑。从仿佛难以逃脱的致命危险中死里逃生的人,就是以这种笑容表达自己的快乐的,因为他们在快乐的同时还心有余悸。

“接受我给您的一切帮助,亲爱的贝尔纳先生,不要有任何顾虑。等您女儿得救之后,等您幸福了的时候,我再对您解释这一切。但在这以前您,就让我干吧。……我去找过那位犹太医生了,不巧哈佩佐恩没在家,他过两天才能回来……”

这时,一个使戈德弗鲁瓦觉得清新悦耳、有如仙乐,而且确实也是如此的声音,用两种不同的音调富于感情地叫道:

“爸爸!爸爸!”

在和老人谈话时,戈德弗鲁瓦就已注意到,在正对着套间房门的一扇门上,门缝间露出精心油漆过的白道道,说明那位病人的卧室与其他房间差别悬殊。于是他那强烈的好奇心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行善的使命成了一种借口,眼前的目的则是见到那位女病人。他不能相信,有那样美好声音的女子会令人厌恶。

“您太辛苦了,爸爸!……”那声音说,“为什么不多雇几个人呢?……在您这个岁数……天哪!……”

“你是知道的,亲爱的旺达,除你儿子和我自己之外我不愿再让别人伺候你。”

戈德弗鲁瓦在门外听到的,或者不如说猜到的这两句话(因为连一个门帘也能隔绝声音),使他揣测到了真实情况。包围在富贵气象之中的病人大概还不知道她父亲和儿子的真实处境。贝尔纳先生的绸袍、鲜花,以及他与卡蒂耶的谈话早已使戈德弗鲁瓦猜出了几分。这时,他愣在那里,几乎被这位父亲创造的奇迹惊呆了。况且,他想象中的病人的卧室和其他房间的对照也确实令人吃惊。请读者自己来评判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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