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薇目瞪口呆,不过她颇为这番极端坦率的表白所动,她心想:“这人倒并不遮遮掩掩,……”但她承认,从来没有人能象这位青年一样使她激动和深受震动。

“先生,我不知道谁使您对我的生活产生了误解,也不知道您有什么权利……”

“哦!对不起,夫人。”他鄙夷地冷冷答道,“我梦想过,……我心想:‘她要么是这样的人,要么是徒有其表,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您将永远呆在地狱街那五层楼的房间上面了。’”他指着柯尔维尔那套房间的窗口,以一个有力的手势加强这句话的语气。从卢森堡公园的大路上可以看到那些窗子。他们在路上散步,周围空寂无人,这片空旷的土地孕育过多少年轻人的野心!“我刚才坦率直言,意在换取您同样的坦率。我曾经忍饥挨饿,夫人,我仅仅靠两千法郎活了下来,学了法律,在巴黎获得了法学学士的学位。我当年口袋里装着五百法郎由意大利门①走进巴黎,象我的某位同乡②一样,发誓有朝一日成为我国首屈一指的人物,……一个曾在饭店的废物箱里寻觅连小贩也不要的食物的人,……是不会忌惮任何不可告人的手段的,……嘿,您以为我是人民的朋友,……”他微笑道,“名望这个玩意儿需要一个传声筒,单凭自己的嘴巴是没人听见的,而没有名望单有才能又管什么用!穷人的律师会变成富人的……律师,……我这还不够推心置腹吗?您愿意对我说知心话吗?……对我说:‘咱俩交个朋友吧’,那么我们总有一天都会幸福的。……”

①意大利门是巴黎城南的一个门。

②指梯也尔(1797—1877),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他也是普罗旺斯人,其野心与手段,尤其是同岳母的关系,均与泰奥多兹极为相似。

“上帝啊!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让您挽我的胳膊?……”弗拉薇叫起来。

“因为这是您命里注定的!”他答道,“喂,我亲爱的弗拉薇,”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上说,“您以为我会对您说些陈词滥调吗?……我们是姐弟,……如此而已。”

于是,他挽着她回到小巷走回地狱街去。强烈的刺激往往使女人得到满足,弗拉薇在满足之余却有点害怕,她把这种害怕看作一种新的情欲所引起的畏怯,但她感到受了蛊惑,默默无言地走着。

“您在想什么?……”走到小巷中段时,泰奥多兹问她。

“想您刚才对我说的一切。”她答道。

“可是,”他说,“在我们这种年龄,是无须什么开场白的,我们不是小孩子,而且又都处在一种应当有默契的地位。总之,请您明白,”走到地狱街时他又说,“我完全由您支配……”

于是,他深深地鞠了个躬。

“马蹄铁已经烧红了!①”他目随着被他打懵的猎物暗自想道。

①马蹄铁匠的行话,意谓马上可以给马钉马掌了。

回到家里,泰奥多兹在楼道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可说是这篇故事的潜在人物,好象深埋于地下的基础,巍峨的宫殿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此人大概拉过他家门铃,见他不在,又拉了杜托克的门铃。那普罗旺斯律师见到此人心里一惊,然而,这种深藏的激动却丝毫不曾形诸言表。此人便是杜托克对蒂利埃说起过的书记室缮写员赛里泽。赛里泽只有三十九岁,却象是五十岁的人,因为他被一切催人年老的东西催老了。他没有头发,连褪色泛黄的假发也遮盖不住发黄的头顶。苍白松弛的面容,皱纹极多,由于鼻子残缺不全,益发显得丑陋不堪。但他的鼻子又不够残缺,否则倒可以用假鼻子来代替。他的鼻子从前额到鼻孔仍是造化原先给他的那种样子,疾病啃掉了两边的鼻翼,只留下两个奇形怪状的窟窿。这使他发音不正,说话不便。他的眼睛原为蓝色,因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夜生活而褪了色,眼圈周围是红的,显示出深刻的变化。他的目光,原是一种狡黠的表情,却能吓坏法官或罪犯,总之,能吓坏那些什么也不怕的人。空空如也的嘴里仅有几颗发黑的牙齿具有威胁意义。唾沫很少,发着泡,泡沫一点不越出苍白的薄嘴唇之外。赛里泽,这个与其说是干瘦不如说是干枯了的小个子男人,企图以服饰来挽回容颜的惨状,他的衣服虽不阔气,却总是干干净净,结果更显得寒酸。他身上的一切无不显得暧昧不清,一切都如同他的年龄、鼻子和目光。如果说,他既是三十八岁又是六十岁,那么,他那条褪了色然而十分合身的蓝裤子则很难说是即将时兴起来还是属于一八三五年的老款式。走了样的皮靴,仔细擦了鞋油,已经重新绱了三次,原先还是很精致的,也许还曾踩过大臣家的地毯。礼服的肋形胸饰遭过多次雨淋,橄榄形的包钮有失体面地露出了里面的白铁楦子,但礼服的款式却表明它当年曾风靡一时。缎子的领结颇为巧妙地掩盖住衬衫,但领结后面可以看见衬衫已被皮带的扣针挂破,缎子则被当年假发还很新的时候挥发出的一种油脂浆硬了。背心倒是不旧,但那是从一个成衣商的货架底处翻出来,以四法郎的价钱买来的。一切都仔细地刷得干干净净,如同那顶发亮的凹凸不平的丝绸礼帽,一切都极为协调,犹如那副遮住这个下级职员的手的黑手套。这个低级公务员的生平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是个作恶的艺术家。他起初作恶颇为得手,最初的成功使他忘乎所以。他继续以合法的语言措辞编织污人名声的罗网。他背叛主人,成了一家印刷厂的厂长;作为一家自由派报纸的报社发行人,他受过取缔;在外省,王政复辟时期,不走运的赛里泽和不走运的肖韦一样,和英雄梅尔西爱一样,①成了王朝政府的眼中钉。由于这种爱国主义者的名声他在一八三〇年得到了一个专区区长的位子,六个月之后又被撤了职。但他声称裁决是在未听他申辩的情况下作出的,他不断鸣冤叫屈,终于在卡西米·佩里埃内阁当上了内阁资助的一家反共和党报纸的发行人。后来又离开报社经商,又因经办一个不走运的两合公司而被轻罪法庭判刑。他高傲地接受了这一判决,把它说成共和党的报复,他说共和党因曾在报端受到他的猛烈抨击而对他耿耿于怀,以十箭报一箭之仇。他在一个疗养所度过了刑期。政府当局对于这么一个弃婴堂出身,习性近乎下流,又与一位名叫克拉帕龙的前银行家合伙从事可耻买卖的人物深以为耻,理所当然对他失去了敬重。所以,赛里泽一跌再跌,滚到了社会最末的等级,以致靠着别人仅剩的一点怜悯,才得到了杜托克书记室缮写员的位置。这个人在山穷水尽之时还梦想着东山再起,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尽可不择手段。杜托克和他因习性下流而臭味相投。在那个街区,赛里泽之于杜托克就象是猎犬之于猎人。赛里泽乘人之危,放出小笔的高利贷,名为短期高利出借,他和杜托克瓜分收益,这个昔日的巴黎流浪儿成了小摊贩们的银行家,手推车商贩们的贴现商,两个城区的蛀虫②。

①肖韦,索米尔的洗染商,一八二二年参与贝尔东(烧炭党人)的密谋,事败,逃往英国,被缺席判处死刑。梅尔西爱,巴黎的绦边织造商,一八二三年三月三日他作为国民自卫军小队长值勤时,勇敢地拒绝执行内阁占多数的保守党人关于驱逐反对派议员曼努埃尔的决定。

②指圣雅各区和马尔索区。

“正好,”赛里泽见杜托克打开门,便说道:“泰奥多兹既然回来了,就上他家去吧!……”

那穷人的律师让这两个人在他前面走,三人穿过一个方砖铺地的小房间,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光线透过薄纱窗帘,照得红色的地板蜡闪闪发亮,照见一张简朴的核桃木圆桌,几把核桃木椅子,一个核桃木食品柜。从那里走进一间挂有红窗帘的小客厅,桃心木和乌得勒支丝绒的家具。正对窗户的墙壁放着一只书橱,里面全是法律学的书籍。壁炉台上摆着俗气的装饰品:一台有四根桃心木圆柱的座钟,一对带玻璃罩的烛台。

这三个朋友到书房一个煤炉的炉火跟前坐下,那是这位初出茅庐的律师的书房:一张办公桌,一把扶手椅,窗上挂着绿绸窗帘,一条绿色地毯,几个文件架,一张供暂时歇息的小床,床的上方是一幅衬以绿绒底子的象牙基督雕像。显然,这套房间的卧室和厨房的窗口朝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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