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埃·维奈的父亲是联盟的领导人之一,梦想当掌玺大臣而未能如愿。他不知如何对答,以为还是强调问题的一个方面为好。
“您说得对,先生。”年轻的检查官说,“可是在讲究排场之前,资产阶级还要对法国尽其他责任,您所说的富丽堂皇应该排在那些责任之后。您以为应当严加责备的,恰是一时之必需。内阁远未在一应事务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大臣们与其说是法国的,不如说是国王的;国会却想让内阁象英国内阁一样,具有自身的力量,而不是假借的力量。有朝一日内阁能自己行事,成为代表议会的执法机构,而议会则代表国家,那时候,国会将对国王非常慷慨大方。问题就在这里,我陈述问题并不表明自己意见,因为我的职责使我不必在政治上与王权完全一致。”
“除政治问题之外,”那位带普罗旺斯口音的青年又反驳道,“资产阶级同样没有很好理鲜它的使命。我们看见那些总检查官、首席院长、法国贵族院议员,坐的是公共马车,法官靠薪金为生,省长没有家产,大臣债台高筑。资产阶级既然攫取了这些位子,那就应该象往日的贵族一样尊重它们,不是如有些引起丑闻的官司所证明的那样,把它们当做摇钱树,而是用自己的收入去履行公职……”
“这个年轻人是谁?”奥利维埃·维奈听着他大发议论,心中暗想,“是他们家的亲戚吗?我初次拜访,卡陶应该陪着我才是。”
“那个小先生是谁?”米纳尔问巴贝先生,“我在这里看见他好几次了。”
“这是个房客。”梅蒂维埃发着牌答道。
“是个律师。”巴贝低声说,“他住在三楼朝前院的一个小套间。哦!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一无所有。”
“这位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奥利维埃·维奈问蒂利埃先生。
“泰奥多兹·德·拉佩拉德,是个律师。”蒂利埃对代理检察官耳语道。
此时,女士们也和这些男士一样,注视着这两位青年。
米纳尔太太不禁对柯尔维尔说:
“他真有风度,这个青年。”
“我把他的名字拆出来了。”莫黛斯特的父亲答道,“他的姓名,夏尔-玛丽-泰奥多兹·德·拉佩拉德,预言如下:
‘嘿!这位先生将交出蠢鹅的嫁妆和马车’……所以,我亲爱的米纳尔大妈,可别把你的女儿给他。”
“有人觉得那青年比我儿子强,”菲利翁太太对柯尔维尔太太说,“你以为如何?”
“哦!就相貌而言,”柯尔维尔太太答道,“女人是会犹豫不定,难以做出选择的。”
这时,小维奈以为颂扬资产阶级,讨好这个充斥着小市民的沙龙,乃是上策。于是,他顺着年轻的普罗旺斯律师的意思大加发挥起来,他说,承蒙政府信赖的人应当仿效国王的排场,当今王上的富丽堂皇远胜昔日的宫廷;他说,在官员的薪俸上节约支出是件蠢事,特别是在巴黎,生活指数提高了两倍,例如一位检察官的房间就要一个埃居!……“我父亲每年给我一千法郎,”他最后说,“加上我的薪水,才勉强维持与我地位相称的排场。”
代理检察官被那普罗旺斯人巧妙地引上了这条泥泞的道路,谁也没有看见普罗旺斯人与正要接替别人打布约特牌的杜托克交换了一个眼色。
“而对职位的需求是那么大,”法院书记官说,“现在都说要在每个区设置两个治安法院,这样便可以增加十二个书记官的职位……好象他们可以侵犯我们的权益,侵犯我们高价买来的职务。”
“我还不曾到法院聆听您的辩护。”代理检察官对德·拉佩拉德先生说。
“我是穷人的律师,只在治安法院为人辩护。”普罗旺斯人答道。
蒂利埃小姐听到那位年轻的检察官挥霍收入的宏论,就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气,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和杜托克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小维奈与米纳尔和律师于利安走了,壁炉面前的战场上只剩下德·拉佩拉德和杜托克。
“上层资产阶级,”杜托克对蒂利埃说,“会象往日的贵族一样行事。贵族想要富有的女子为他们的土地上肥,如今的暴发户想要嫁妆来积累资本。”
“这是蒂利埃先生今天早上对我说的。”普罗旺斯人大胆地说。
“他父亲娶了个夏尔热伯夫家的小姐,”杜托克又说,“于是接受了贵族的观点。他不顾一切要搞到钱财,他妻子的排场象王室一样。”
“哼!”蒂利埃说,心中涌起一种有产者之间的相互嫉妒。
“只要拿掉这些人的职位,他们就会重新跌到他们原先出来的地方。……”
蒂利埃小姐织袜子的动作快得象有蒸汽机推动一般。
“该您来了,杜托克先生。”米纳尔太太站起身来,“我脚冷,”她走到火炉边说,头巾上的金线在“明星”蜡烛①的照耀下犹如焰火一般。那些蜡烛要照亮这么宽敞的客厅实在是力不从心。
“那代理检察官不过是圣冉之流人物。”米纳尔太太望着蒂利埃小姐说。
“您说是圣阿尔让②吗?”普罗旺斯人问,“真是妙不可言,夫人。……”
①一种廉价的蜡烛。
②圣冉,意为微不足道之辈。德·拉佩拉德故意说成圣阿尔让。法文“阿尔让”意为金钱,暗指维奈为钱而来。
“夫人向来妙语连珠。”美男子蒂利埃说。
柯尔维尔太太审视着普罗旺斯人,把他与小菲利翁相比较。小菲利翁正与莫黛斯特谈天,对周围发生的事毫不理会。这正是对这位奇人加以描绘的时机,这人将在蒂利埃家扮演极重要的角色,并且对艺术大师的称号完全当之无愧。
在普罗旺斯,尤其是在阿维尼翁港,有那么一类人,头发金色或栗色,脸色柔和,眼睛几乎是亲切的,瞳仁是软弱、沉静或有气无力的,不象寻常看到的南方人那样炯炯有神、热烈而深邃。顺便指出,在科西嘉人当中,性情暴躁易怒的危险人物往往是金色头发、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人。那些面色苍白、相当肥胖,绿眼睛或蓝眼睛,目光近乎混浊的人,是普罗旺斯人里面最坏的一种。夏尔-玛丽-泰奥多兹·德·拉佩拉德正是这个人种的完美典型。他们的身体值得从医学和生理哲学的角度详加研究。他们身上首一种胆汁,一种苦辛的体液在流动,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使他们能够做出残忍的举动。这表面上是一种冷静的行为,实际上却是体内一种兴奋状态的结果,这种状态与他们几乎是淋巴质的躯壳、与他们安静和善的目光是水火不能相容的。
那位年轻的普罗旺斯人是在阿维尼翁附近出生的,他中等身材,体格匀称,略显肥胖,肤色没有光泽,既不灰暗,也不红润,而是明胶状的,只有这个比喻才能给人一个关于这个绵软乏味的躯壳的概念,这个躯壳下面隐藏着与其说充满活力不如说在某些特定时刻具有不可思议耐力的神经。淡蓝色冰冷的眼睛在平时状态显出一种骗人的忧郁神情,对于女性来说这具有极大的魅力,……前额漂亮,不乏高贵之处,与那稀疏细柔的浅褐色头发十分相称,发尖自然地略微鬈曲。鼻子不折不扣是一只猎狗的鼻子:扁平、鼻尖分开,好奇、聪明、爱刨根究底,总是嗅东嗅西,不是和蔼的而是嘲讽的表情。但是,他性格中的这两方面特点丝毫没有显现,要等到这位青年失去自制、暴怒起来,才会迸发出他那挖苦人和使得他那些恶毒的笑话成倍增长的才智来。嘴弯得十分好看,嘴唇是石榴红的,似乎是他那近乎甜美的嗓音的绝妙工具。泰奥多兹总是用中音说话,他的嗓音在中音区近乎甜美,在高音区可就象一面破锣那样刺耳了。那种假声正是他在神经质和发怒时候的嗓音。他的脸是椭圆的,由于自我克制而毫无表情。他的风度与他面部僧侣般平静的表情一致,谨慎持重、合乎礼仪,但他举止随和可亲,前后一贯,他并不巧言令色,却不乏某种魅力,而等他一离去,这种魅力就显得不可理解。发自内心的魅力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借助于技巧的魅力和辩才则只能获胜于一时,它不惜任何代价取得效果。然而在私生活中又有多少明眼人能对此加以分析比较?俗话说:等到普通人能够识破其手法,生米早就煮成熟饭了。在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身上,一切都与他当时的性格相一致,他按照自己的志趣,致力于慈善事业。“慈善”是能够解释慈善家的唯一字眼。
泰奥多兹热爱人民,他把这与对人类的爱割裂开来。犹如园艺家醉心于玫瑰、大丽菊、康乃馨、天竺葵,而对不合他们心意的品种不屑一顾,这位年轻的拉罗什富科-利昂库尔①属于工人、属于无产者、属于圣雅各城区和圣马尔索城区的贫苦民众。强者、陷于困境的天才、资产阶级当中沦落的、羞于启齿的穷人,都被他排除在慈善的范围之外。所有躁狂症患者的心都象是分格的盒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药丸,他们的箴言是SuumCuipuetribuere②,各种义务铢两悉称。某些慈善家只怜悯蒙冤的囚犯。这种慈善的基础当然是虚荣心,但那位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却是出于某种盘算,他是在演戏,是以自由主义和民主为幌子的虚伪,他的演技炉火纯青,任何演员都望尘莫及。他并不攻讦富人,但也不屑去理解他们,他容忍他们。依照他的看法,每个人都应该享受自己的成果。他说他曾经是圣西门的狂热信徒,不过,这种错误应该归因于他太年轻,现代社会只能建筑在继承权的基础上。他和他家乡的所有人一样,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他一大早就去望弥撒,并且对人隐瞒自己的虔诚信仰。与绝大多数慈善家相似,他省俭得可鄙,所能给予穷人的也仅仅是他的时间,建议和辩才,还有从富人手里为他们募来的捐款。他的全副行头就是长统皮靴和一套穿得缝线已经发白的黑呢衣服。造化为泰奥多兹帮了大忙,没有给予他那种南方人的男子气而又清秀的美,那种美会引起旁人想象上的要求,一个男子是万难适应那些要求的,而他则只需稍下功夫便能讨人喜欢,他能随心所欲地让人觉得他仪表堂堂或相貌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