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亨利·海涅。
这篇研作献给您,亲爱的海涅。献给您,因为在巴黎,您象征着德意志的才智和诗情;而在德国,您又象征着法兰西的犀利而幽默的批判。献给您,因为谁也不比您更懂得其中所能包含的嬉笑怒骂、爱和真谛。
德·巴尔扎克。
“亲爱的朋友,”博德雷依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双人沙发的靠垫下面抽出一份手稿,“在我们这种困难的处境下,我把您前几天给我讲的事情写成短篇小说,您不会责怪我吧?”
“方今之世,什么到手的都是好题材。您没看见有的作家穷于想象,就把自己和他们情妇的心曲公之于众吗?亲爱的,总有一天会到这样的地步:人们不是为了体验传奇中英雄的乐趣而去历险,却只是为了讲给别人听。”
“总之,您和罗什菲德夫人将为我们付房租。而照目前这里的情况看来,我想我是不会为您付房租的。”
“那可难说!也许您也会象罗什菲德夫人一样走运呢。”
“您认为回到她丈夫身边就算走运吗?”
“不算,只不过是走财运……开始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博德雷依夫人朗读了以下这篇作品:
背景是沙特·杜·鲁尔街一间华丽的沙龙。当代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同一位显赫的侯爵夫人并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其亲密的程度正好适合他的身份——一个靠女人而显贵起来的男人。这女人要他承欢左右,与其说是聊胜于无,不如说是作为一个百依百顺的patito①。
①意大利文:追求者。
她说道:“昨天您不是提到有几封信,说是为了给我把故事讲全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找到了吗?”
“现在我已经拿到了。”
“那么请讲吧,我会象孩子听妈妈讲‘大青蛇’的童话一样听着。”
“在我们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熟人之中,我要提的就是目前故事中的这位年轻人。他是一个才华出众而又命途多舛的贵胄,颇多神思妙想,善于谈笑风生,年纪虽轻而阅历很广。目前暂时混迹于浪荡公子之列。浪荡一词,也可称之为意大利人的街头哲理。那是指一群二十多岁不超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个个自命不凡,而又都怀才不遇,但总有一天会崭露头角,成为赫赫要人。其实在狂欢节时,他们已经露过头角,把一年中受到压抑的过剩精力都发泄在自己发明的种种滑稽可笑的新花样之中。这是什么年月啊!荒唐的当权者竟这样大量埋没人才!在这群浪荡公子中,有出色的外交家,只要有法国当局撑腰,他们就自信有斗垮俄罗斯谋略的能耐。在那里面还可以找到作家、行政人才、军事家、记者、艺术家!总之,可以从中发现各种各样有本领、有才气的人物。这是社会的缩影。假设俄皇愿出两千万把这群浪荡公子买过去——还得假设他们愿意离开那柏油马路,放逐到敖德萨,不出一年,敖德萨就会变成巴黎。那里面有的是空自枯萎的鲜花,当年拿破仑和路易十四到处求索的优秀法兰西青年,三十年来却被这耆老政府弃若敝屡;在这耆老政府统治下,法国的一切都在凋敝。曾几何时,那位还令人信得过的蒂索教授①提到这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代时还说过:‘这些青年可真是名不虚传。无论是在参议会和政府机关里,在非常棘手而充满风险的谈判中,还是在被征服国家的统治机构中,皇上处处都用得上他们,而他们处处都不辱使命!这些青年对皇上来说,就象是当年查理曼大帝的missidominici②。’而如今,浪荡一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他们一无所有,随遇而安。他们的宗教就是保持希望;他们的法典就是相信自己;他们的开支全靠慈善布施。这些年轻人个个心胸豁达,多大的厄运都能处之泰然,从来得不到好运的青睐,但是总能驾御自己的命运。他们总是骑着假设之马驰骋,象落叶一样飘浮不定,象债台高筑的人那样轻松愉快,啊!他们的债务就和他们喝过的酒一样多。我快要言归正传了。
①皮埃尔-弗朗索瓦·蒂索(1768—1854),法兰西高等学校拉丁诗教授,一八三三年成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②拉丁文:钦差大臣。原指中古时期法国查理曼大帝派往各省的高级官员,职责是代表国王视察工作,并向国王报告。故译为钦差大臣。
“他们都在谈恋爱,但是这恋爱……请想象一下:把洛弗拉斯、亨利四世、摄政王、维特、圣普乐、勒白、黎塞留元帅集于一身,①就可以对他们的爱情有个概念了!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们都是情场老手,拿得出任何女人都求之不得的那种炽烈的热情;他们的心有如饭馆的菜单,把斯丹达尔的《论爱情》一书付诸实施,尽管是不自觉的,甚至可能根本没看过那本书;他们把不同口味的爱情予以分门别类:热烈的、反复无常的、坚贞如冰的、尤其是昙花一现的爱情。哪一种都适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发明了这么一条荒诞的箴言:对男人说来,什么女人都是一样的。
①洛弗拉斯指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花花公子;亨利四世指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任国王,摄政王指法王路易十五幼时摄政的菲力浦·奥尔良公爵;维特指歌德名着《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主人公;圣普乐是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中的男主人公;勒内是夏多布里昂的中篇小说《勒内》的主人公;黎塞留元帅(1696—1788)指法国历史上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其人私生活放荡,情场轶闻极多。
“这一条款的内容还要泼辣得多,但是我既然认为其精神是错误的,就不计较措辞了。夫人,我的朋友名叫加布里埃尔-冉-安-维克多-邦雅曼-乔治-费迪南-夏尔-爱德华·吕斯蒂柯里·拉帕菲林伯爵。吕斯蒂柯里家族丢掉托斯卡讷地方的一个小小的诸侯国后,立即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①一道来到法国,他们与德·埃斯特家族②略沾点亲,与吉斯公爵结过盟,在圣巴托罗缪之夜杀了不少新教徒。查理九世封他们继承拉帕菲林伯爵的产业,那是没收的萨瓦公爵的领地。后来亨利四世又从他们手里买了回去,不过仍把伯爵头衔留给了他们。这位伟大的皇帝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领地还给了萨瓦公爵。作为补偿,拉帕菲林家族两次晋爵,并主持过一届政府。远在梅迪契家族有自己的纹章之前,他们就拥有了蓝花银质纹章(纹章正面刻有查理九世的御玺),上有两个农民的雕像托着一顶伯爵冠冕,冕上的铭文是:INHOCSIGNOVINCIMUS。③拉帕菲林家族曾在瓦卢瓦王朝中政绩斐然,一直延续到黎塞留执政时期;在路易十四治下逐渐衰微,到路易十五时完全败落。我那位朋友的祖父是在布雷④之前,第一个为出尽风头的拉盖尔小姐⑤添妆,从而把已经所余无几的这份辉煌家业挥霍净尽的。
①梅迪契家族为意大利望族之一。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佛罗伦萨公爵罗兰二世之女,于一五三三年嫁给法王亨利二世,其子查理九世幼时,她曾任摄政王,以政治手腕灵活着称。
②德·埃斯特也是中古时期意大利著名王公世家。这一段叙述有的地方引用历史事实和真实姓名,但有的纯属虚构。吕斯蒂柯里和拉帕菲林以及以下有些姓名即为虚构。
③拉丁文:佑吾必胜。
④布雷(1710—1777),法国著名的包税人。
⑤拉盖尔小姐(1755—1783),著名女歌唱家。
“到一七八九年,夏尔-爱德华的父亲已是一名没有任何家产的官吏。他趁大革命之机,灵机一动,给自己安了个吕斯蒂柯里的姓氏。这位父亲在意大利战争时曾和一位阿尔巴尼伯爵夫人的养女结婚(她叫个什么卡波尼①,拉帕菲林的最后一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成了军队里最优秀的上校之一,因此国王任命他为荣誉军团司令,并册封为伯爵。上校的脊梁骨有一点歪,他儿子提起此事常笑称他为再造伯爵。吕斯蒂柯里伯爵将军——因为他在拉第斯波恩②一役又当上了将军衔的旅长——在瓦格拉姆战役③之后死于维也纳,当时他在战场上被任命为师长将军。以他的名望,他显赫的意大利世家,以及他的丰功伟绩,本来迟早应该升上元帅宝座。又因吕斯蒂柯里家族已经出过一位教皇,还在那不勒斯王国搞过两次维新,如果是在王朝复辟年代,他是很可能重整在一一〇〇年时已和吕斯蒂柯里一样显赫的拉帕菲林家业的。拉帕菲林家族尽管是坚定的投石党④,但靠了他在瓦卢瓦王朝的辉煌业绩,并靠了他的灵活手腕,在路易十四治下却还能存在下去;马扎兰主教对他们有感情,因为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托斯卡讷的残裔⑤。今天,提到夏尔-爱德华·德·拉帕菲林的名字时,知道拉帕菲林世家是怎么回事的,一百个人里找不出三个人来。但是波旁王朝的画笔却留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弗阿-格拉伊⑥。啊!您可不知道,爱德华·德·拉帕菲林是以怎样的气度承受这默默无闻的地位!他对一八三〇年的布尔乔亚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而又极其风趣、典雅。假如这些浪荡公子能容得下一位国王的话,那他就会是浪荡国之王。他的想象力真是层出不穷。创造出一张浪荡国的地图,以及连诺迪耶⑦都找不到的七座城堡的名字,都是他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