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韦勒摇摇摆摆地一直走到写字台边,凑着格拉苏的耳朵说道:
“那个捣蛋的家伙要把什么都搞糟了。”
“要是他肯给您的维吉妮画像,那要比我画的像胜过一千倍呢,”格拉苏气呼呼地说。
这位生意人听得这么说,就不作一声地退回到他妻子身边,他女人给那头闯进来的凶暴的野兽弄得莫名其妙;现在看到这头野兽在合作画她女儿的像,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看,你就照这样画下去,”勃里杜把调色板交还,接过取款条子时这么说道。“我不谢你了!现在我能回到阿泰兹的庄园去了。我正在给他的餐厅画壁画;莱翁·德·洛拉也在那儿画几个门框上面的壁画,都是杰作。来看我们吧!”
他说走就走,也不哈一下腰、点一下头,他再不想多看维吉妮一眼——他已经看够了。
“这个人是谁?”魏尔韦勒太太问。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格拉苏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
“您能肯定,他没有给我的画像带来不幸吗?”维吉妮问道。“他叫我感到害怕。”
“他只会给画像增添光彩,”格拉苏回答道。
“如果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我宁可喜欢象你这样的伟大的艺术家,”魏尔韦勒太太说。
“啊!妈妈,格拉苏先生是一位伟大得多的艺术家。他将要替我画全身像呢,”维吉妮表示意见道。
天才画家的那种派头把这些谨小慎微的市民吓坏了。
一年里的初秋阶段,人们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名称,叫做“小阳春”。在那样一位天才人物跟前,魏尔韦勒就象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般心慌意乱地鼓起勇气,邀请格拉苏下星期日光临他的乡间别墅。他知道一个生意人的家庭是没有什么东西好吸引一位艺术家的。
“你们这些艺术家们!”他说,“喜欢热情奔放,喜欢伟大的场面,喜欢和才气横溢的人在一起,但是我这儿有好酒;我还指望我收藏的那些名画可以补偿象你那样一位艺术家在我们这些生意人中间感到的气闷。”
可怜的皮埃尔·格拉苏,他从来没有听惯人家的恭维话,现在受到这一番崇拜,虚荣心被搔得痒痒的,怎么会不飘飘然起来呢。这位直心眼儿的艺术家,这个不光彩的庸才,这颗黄金般的心儿,这忠心耿耿的性格,这个笨拙的画匠,这个了不起的好小子,胸口挂着王家的荣誉勋章,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准备去达弗赖城享受一年中最后的好天气。
画家毫不摆阔,搭着公共驿车来到了那儿,不禁羡慕瓶子商盖的别墅真漂亮。这别墅坐落在一个五英亩大的园林中间,占据了整个城镇最高的地形,放眼眺望,景色好极了。把维吉妮娶了来,那就是说,有一天这漂亮的别墅就是他的了。
魏尔韦勒一家人都出来欢迎他,那种热情、那种欢乐、那种天真、那种市民阶层的毫不掩饰的愚蠢,使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是胜利的一天。他们领着未来的女婿在淡黄色的园径上散步。那些园径事先早已平整过、打扫干净,就象准备接待大人物似的。就连四周的树木也好象经过一番梳洗,草坪已经轧过;乡村的清新空气中飘来了厨房里几丝使人开胃的香味儿。整幢宅子,到处似乎都在欢呼:“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光临咱们这儿啦!”小爸爸魏尔韦勒象一只圆苹果似地在他的园林里滚动着;那闺女象黄鳝般不住地扭动着身子;那位妈妈是一幅端庄的模样,在后面一步步跟着。这三个人缠住格拉苏不放,足足闹了七个小时。
吃过饭后——这桌酒席时间之长和这桌酒席之丰盛可以相互媲美——魏尔韦勒老夫妇隆重献宝的时刻来到了:打开陈列室的大门,只见里面照耀着的灯光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三位邻居(都是退休的老商人),一位叔父(维吉妮有希望得到他一份遗产),特地请来给伟大艺术家作陪,此外还有维吉妮的独身老姑妈和其他几位宾客,他们一齐跟随在格拉苏后面进入了陈列室。大家都很想听听他会发表什么意见;他们听到魏尔韦勒宣称这些名画价值连城,吃惊得愣住了。看来这位瓶子商人要跟法王路易-菲力浦、跟凡尔赛艺术馆的收藏比一比高低呢。
这些名画都配上了极其考究的边框,一律钉上一方金属标签,金底黑字,上面写道:
卢本斯:《半人半羊神和水溪女神之舞》。
伦勃朗:《解剖室内景:特隆普医学博士为学生们作讲解》。
一共收了一百五十幅名画,都上了一层凡立水,用拂帚掸过,有几幅画特地覆着绿色的幕布,因为年轻姑娘是看不得的。
大艺术家站在画前,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原来他认出这些收藏品中,有一半都是他画室中的产品。卢本斯就是他!保尔·波忒、米埃里、梅兹、热拉尔·道,都是他!他一个人抵上了二十位艺术大师!
“怎么一回事?你脸色发白呢!”
“女儿,端一杯水来!”那母亲嚷道。
画家抓住爸爸魏尔韦勒的上衣的一颗钮扣,把他引到陈列室的一角,装作象是在观看牟利罗的一幅作品似的——那一阵子正是西班牙画家的作品十分吃香的时期。
“您这些画是从埃利·玛古斯那儿买来的吧?”
“是呀!都是真迹!”
“我们自己人之间谈谈,那些画他要了您多少钱?——我这会儿就要向你指出来的那几幅画。”
这两个人在陈列室里转了一圈。宾客们看到画家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由主人陪着,逐一观看那些杰作,都不由得感到十分惊异。
“三千法郎!”魏尔韦勒压低了嗓子道,“可是我对你说,四万法郎!”
“四万法郎一幅提善?”艺术家提高了声气说道,“那差不多是不要钱白送了。”
“我原先跟你说过嘛,我那些画价值五十万法郎呢!——”魏尔韦勒嚷道。
“那许多油画全都是我画的!”皮埃尔·格拉苏凑在他耳边说道。“我画了这些画,赚到的钱,全加起来不超过一万法郎……”
“你给我拿出证明来,”瓶子商说道,“那我就把我女儿的陪嫁再加上一倍;因为这么说来,你就是卢本斯,伦勃朗,泰尔比尔①,提善了!”
“那么玛古斯也就是一个第一流的画商了,”画家接着说道。
现在他恍然大悟,为什么他刚完成的画会忽然变成年深月久的样子,那个油画商为什么要指定题目向他定画。
“德·富热尔先生”(这家人坚持这样称呼皮埃尔·格拉苏)在他的崇拜者眼里一点也没有失去他的光彩;他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他给这一家人画了像,没有收取润笔,——自然,那三幅画献给了他的丈人、他的丈母、和他的妻子。
今天任何一个展览会都少不了皮埃尔·格拉苏的作品展出,在生意人的世界里他被认为是一个出色的肖像画家。他一年可以挣一万二千法郎,糟蹋五百法郎的画布。他妻子每年有六千法郎收入,这是陪嫁。他住在她娘家;魏尔韦勒老夫妇,格拉苏小两口子,彼此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自备一辆马车,可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皮埃尔·格拉苏的活动范围不出生意人的社会圈子,在那里他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从御座门到神庙街②这一带,没有哪一家的家庭肖像画,不是这位艺术大师的画室中的作品,而且没有一幅肖像画的价格是少于五百法郎的。那些资产阶级请他画像,最振振有词的一条理由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他每年委托公证人投资两万法郎!”
①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著名风俗画家。
②从御座门到神庙街,当时为巴黎中产阶级居住区。
在五月十二日那次暴动中,①格拉苏表现得极好,因此被授予荣誉勋位。他在国民自卫军中挂了营长的军衔。凡尔赛艺术馆不能不考虑必须向这样一位优秀的公民定购一幅描绘战争场面的油画;这位画家于是在巴黎到处闲逛,为了要碰到一位老同行,好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道:“国王委托我画一幅战争场面呢!”
德·富热尔夫人对她丈夫十分崇拜,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这位画家真是一位好爸爸、好丈夫。然而他却没法从他心中驱除一个徘徊不去的念头:其他的画家们在取笑他;在那些画室中他的名字成了一个可鄙夷的词儿。报纸的文艺版从来不理会他那些作品。但是他仍然画下去,而且一步步在接近法兰西学院。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②再说,他也有感到痛快的时候,那是他得到了报复的机会!——那些著名的艺术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收买他们的作品。他还把达弗赖城别墅的陈列室里那些拙劣的东西拿下来,换上了真正的杰作——不是他的作品,而是真品。
①应指一八三九年五月十二日“四季社”的巴黎起义。“四季社”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布朗基(1805—1881)领导的秘密革命组织,有社员几百人,因为没有发动群众,起义失败,布朗基等起义者被判处无期待刑。
②法兰西学院院士名额固定为四十人,逢到有院士逝世,由其余院士开全体会议,提名选举,接纳新院士,这是等机会的事,所以说:“一步步在接近”,“终有一天他会跨进去的”。
说到庸才,如果跟皮埃尔·格拉苏比起来,还有可厌可恶得多的呢。再说,他乐于暗中帮助人,为人厚道,有求必应,那实在是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于巴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