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奥地利驻巴黎总领事、银行家詹姆斯·罗特希尔德男爵先生。

“洛雷特”①是个体面字眼,创造这个词是为了形容某一类姑娘:那些处境难以名状、或者说难以形容其处境的姑娘。法兰西学士院的四十名院士年事都很高,且一贯重视礼教,所以不肯费心为这个词儿立下定义。假如一个新词委婉地反映了一种不能明言的社会现象,那它定是应运而生的并必能广为传播。于是“洛雷特”一词便在社会各阶级间不胫而走,在任何“洛雷特”都不会涉足的地方亦复如此。该词直至一八四〇年才编造出来,大约是由于在一座敬献圣母洛雷特的教堂四周筑起了一堆堆燕巢雀窝之故。笔者这番赘言不过是聊供字源学家参考。这衮衮诸公本可以不必如此劳神:只可惜中世纪的文人未逢当今以分析与描叙见长的时代,不似我等对世俗人情尽态极妍地详加陈述。

①据法语《小罗伯尔字典》(一九八二年出版),关于“洛雷特”一词解释如下:此字产生于洛雷特圣母院;原因是在该教堂所在的区域内住有许多轻薄女郎。可见此字是指旧时穿戴华丽而行为不检的年轻妇女。

蒂凯小姐,或玛拉迦小姐(此艺名更为众人所熟悉——请参阅《假情妇》),是这座可爱的教堂辖区内最为惹眼的女信徒之一。

这位快活伶俐的姑娘以其娇艳的容貌为资产,在本故事展开的时候,正在为一位公证人增添乐趣;该公证人感到明媒正娶的妻室稍过虔诚、稍过古板、稍过冷淡,不能令丈夫满足于家中的鸾凤之乐。

却说在某次狂欢节之夜,公证人卡陶在蒂凯小姐府上设宴款待律师德罗什、漫画家毕西沃、连载小说家卢斯托,以及老友拿当等人;这几位都是《人间喜剧》里的名角,毋须作者赘言。应邀光临公证人非正式私宅的,还有年轻的拉帕菲林:他享有渊源久远的伯爵封号,只可惜欠点丰盛的财源。到一位“洛雷特”姑娘家里就晚餐,固然不是为了大嚼大咽那盆古朴的清炖牛肉、那道适于小户人家的干烧鸡和那碟家常冷盘;但也不必象在贞洁贤淑的市民阶层妇女的客厅里那样,不得不言不由衷地虚言应对。哦,世情风俗什么时候才能愉悦宾客呢?而上流社会的女性,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靠袒胸露臀来争奇斗艳,而改为竞相展示善良和智慧呢?

却说那玛格丽特·蒂凯,原是奥林匹克马戏团里的阿斯帕西①,她生性活泼开朗,人家对她一向原宥包涵,因为她行为失检往往是由于幼稚无知,且颇能知过自省。如卡陶之辈就一向对她明言:“你要骗我就尽管骗罢!”——他虽然充当了公证人,说起话来倒也不乏风趣。可你千万别相信他这种大话。德罗什和卡陶既随和又老于世故,所以能与毕西沃、卢斯托、拿当和小伯爵这等人平起平坐、旗鼓相当。而后几位也因常常有求于这二位领官俸的,所以相知渐深,也决不会——借用“洛雷特”姑娘的说法——让他们“下不了台”。

①阿斯帕西,公元前五世纪后期希腊名媛,著名政治家伯里克利斯(公元前499—429)的情妇;其寓所为当时哲人、作家、名流荟萃之地。

在七支雪茄喷出的香云紫雾当中,这一席闲话起初是海阔天空、任意舒展,象离群的羔羊一般逍遥自在;随后涉及债权人和债务人在巴黎展开的永无止境的搏斗,话题便落到双方在较量中的谋略上来。

的确,假如读者诸君肯费神回顾一下几位宾客的生平与经历,当会有此感:若要在巴黎寻找精于此道的行家,怕真是“非彼等莫属”了。其中既有老成练达的专家,又有技艺高超的画师,聚首一堂、谈笑风生,犹若法官与被告结交,笑语欢声,其乐融融。当初毕西沃曾以克利希监狱为题画了一组漫画;这便成了今晚一席闲话的引子。

已是午夜时分:宾主不拘一格,三三两两围坐在客厅的炉边桌旁,不无渲染地恣意讥评;这类玩笑,不仅为巴黎所特有,且囿于蒙马特尔城关至昂丹大道、纳瓦兰街上段至林荫大道一带;舍此而远去,也就难以喻解了。

大约花了十分钟的光景,围绕此项主题的真知灼见、微言大义,连同种种谐言趣语,无不一一发挥得淋漓尽致;其实三百多年前,拉伯雷即已酣畅透彻地就这一题材发表议论,然而,舍弃这种光华四射的焰火,却不是一宗微不足道的成就:那压轴的一柱礼花便是由玛拉迦一手燃放的。

“总之是让鞋帽店捞到了好处,”玛拉迦说道。“有个专做女式服饰的店主,连着做砸了两顶我定做的帽子;我只好不再找她。她急坏了,登门拜访了我二十七次,死活要讨二十法郎。她哪里知道,咱们从来没有二十法郎。咱们名下有一千法郎,也满可以差人到公证人事务所筹措五百法郎;至于二十法郎,我手头可从来没有过这笔小钱。我的厨娘跟使女合在一块儿,兴许能有二十法郎。我呀,我名下可只有信用贷款;若是借上二十法郎,那就会丢掉信用。我若是开口要二十法郎,那就跟那些在大马路上游荡的姐妹们一般无二啦!”

“那店东可曾把钱讨到了手?”拉帕菲林问。

“咳!你怎么这么傻?”她对拉帕菲林挤了挤眼。“她今天上午是第二十七次登门了,要不我怎么会跟你们提起呢。”

“那你是怎样打发她的呢?”德罗什问道。

“我看她实在可怜……,便向她又定做了一顶小帽儿——那是我为了不落俗套而终于设计出来的。假如这位阿芒达小姐能够马到成功,那她就不会再向我讨账啦:她必定能借此发一笔大财哩!”

德罗什律师接话道:

“依我看,这一类搏斗中最精彩的画面,应留给那些闯荡社会的勇士,这比那些把巴黎描绘得光怪陆离的图画要高明多了。各位都自认为是行家里手,(说着他瞟了一眼拿当、卢斯托、毕西沃和拉帕菲林);但堪称大师的恐怕当推某位伯爵:眼下他正忙着为自己安排归宿。想当年,在那批手戴黄手套,乘坐轻便车,举止风流潇洒的江洋大盗中,他就被公认为最老成练达、工于心计、修习有素、胆大心细、坚毅果敢而又目光远大的一个。这帮大盗过去、现在,以至将来,都在巴黎这片惊涛骇浪之上载沉载浮。伯爵天不怕地不伯,奉行一套私人的方略,同英国内阁的大政方针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在有家室以前,一直投身于无休止的搏击酣战之中,同……卢斯托的经历颇为相似。我从前和现在都担任着他的诉讼代理人。”

“他那大名的前半截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帕菲林插话道。

“何况他付清了一切债款,又不曾给他人造成任何损失,”

德罗什接着说。“不过,毕西沃老兄方才说得好:本意在十月份交款,却落得在三月清讫,这便是对人身自由的侵犯!马克西姆的一位债主施展花招,要他急速偿现;而依据其私法的某条某款,伯爵便认定此举已构成欺诈行为。期、汇票的一切远因近果,早已统统被他看破识透。某日他在舍下作客,一位后生当面将期、汇票贬称为‘牵驴桥’①;他当即正色驳道:‘不,是“断魂桥”②——那可真是魂断桥头、有去无还呀!’可见,他在商业法方面极有素养,连专职的商事诉讼代理人也未必能高出他一头。要知道,那时他可真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哩:出门的车马全靠现租现用;下榻之地便是他那亲随的小舍——据说在那仆人的眼里他始终是高山仰止的伟人,纵使攀上那么一门亲事①也丝毫不曾减色哩!他身为三家俱乐部的成员;城里若无人请他吃晚饭,他便任选三者之一作为就餐之地。在他的寓所倒很难见到他的踪影……”

拉帕菲林打断了德罗什的话头,插言道:

“他倒曾向我表白:‘我唯一值得自负的就是住在皮加尔街。’②”

①意即“笨人心目中的难题”。典出《伊索寓言》。指某笨伯骑驴至桥前,怕桥不胜负担。特跨下座骑,牵之而过。

②指将罪犯从王府押往威尼斯死囚牢房的必经之桥。

①特拉伊后来娶了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女子。

②在巴黎第九区,附近有皮加尔广场(十八区),上达蒙马特尔高地,是一个灯红酒绿的闹市。

德罗什继续讲道:

“刚刚介绍的是这两位对手中的一位。现在就说说那第二位。在座诸君对于克拉帕龙的大名恐怕都有所风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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