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人用你说的这种冷静态度干出许多庄严的蠢事,而我们有些糊涂虫竟然想照搬到法国来。”勃龙代说,“这真叫那些到过英国而同时忘不了优雅迷人的法国风俗的人心惊肉跳。瓦尔特·司各特因为害怕improper,一直不敢如实地描写妇女的形象,最近他还后悔在《中洛辛郡的心脏》中塑造了美丽的艾菲。”

“老兄不想在英国犯improper的错误吧?”毕西沃问斐诺。

“怎么样呢?”斐诺说。

“劳驾往杜伊勒里宫一行,那里竖了一尊大理石像,仿佛一个消防队员,雕刻家称之为地米斯托克利①,请尽量摹仿这位骑士的姿势走路,那你就不会improper了。多亏有人谨守improper的伟大戒律,戈德弗鲁瓦才获得了圆满的幸福。事情是这样的。戈德弗鲁瓦有一个小厮,是小厮,不是听差,对世事情里懵懂的人才把小厮唤作听差。那小厮是个爱尔兰小鬼,名叫帕迪、乔比、托比(随你怎么叫),身高不过三尺,胸宽不及两拃,长一张鼠脸。神经经过杜松子酒的锻炼,机灵得象只松鼠。驾车的技术很高明,无论在伦敦还是在巴黎都出不了岔子。蜥蜴般圆溜溜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般敏锐。他象老弗朗柯尼②一样精于马术,象卢本斯笔下的少女一样生着金发,脸蛋子红润。不动声色好似一位亲王,老于世故有如一位退休的律师,而他的年龄才十岁。总而言之,这是一朵名副其实的堕落之花,赌钱,骂街,喜欢蜜饯和潘趣酒,讲起人的坏话比得上无聊的小报,大胆狡猾比得上巴黎街头的顽童。早先他是一位著名的英国爵士的招牌和钱袋,替爵士在赛马场上赢了七十万法郎。爵士对这孩子爱得要命,这是一个小尤物,除了爵士家,伦敦谁家也没有这般小的小厮。乔比在赛马场上,神气活象一只小鹰。可是,爵士却终于把托比辞了,那原因不是他贪吃,不是偷盗,不是伤人,不是言语放肆,不是缺乏规矩,不是冒犯了夫人,不是把手伸进了夫人女仆的口袋,不是被老爷赛马场上的对手收买,不是星期天在外面放荡,总而言之,不为任何一桩罪过。所有这些事托比都可能干,他甚至可能不等老爷发问,就先跟老爷讲活,而老爷对仆人的错误也是会宽容的。托比的许多行径,老爷都能忍受,他太喜欢托比了。小厮驾起双轮马车,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跑,他骑在后面一匹马上,双脚刚刚齐着辕木,模样就象意大利绘画中散布在天父周围的小天使。一位英国记者用生花妙笔描写了这个小天使,他以为雄虎③没有这般漂亮的,他愿意跟人打赌,帕迪肯定是一只驯化过的雌虎。这篇文章惹出了是非,弄不好会闹出头等的improper来。头等的improper是要上绞刑架的。爵士不敢大意,故而辞退了托比,太太对此深为赞许。‘老虎’是雌是雄受到了怀疑,弄得托比到哪里都找不着工作。当时,戈德弗鲁瓦在伦敦的法国使馆,正值春风得意之际,他听说了托比、乔比、帕迪的遭遇,便收容了这小厮。他找到这孩子时,他正捧着一罐蜜饯抹眼泪,因为他把爵士为补偿他的不幸送给的金币丢了。戈德弗鲁瓦回国时,这个迷人的英国小斯便进口到了法国,他的出名,就是靠的这小厮,恰如库蒂尔的出名靠的是他的背心。他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加入了而今称为格拉蒙俱乐部的同盟会。他既已辞去外交官的职务,就碍不着任何人的野心,又没有危险思想,所以到哪里都受欢迎。换了我们,倘若到处碰到笑脸,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我们爱看的是嫉妒鬼那张痛苦的鬼脸,而戈德弗鲁瓦却不喜欢有仇人。正所谓一人一个口味!现在开始讲点实在的东西,讲讲物质生活!我在戈德弗鲁瓦家吃过好几顿饭,他那间套房许多人都知道,因为有一间神秘的化妆室。化妆室布置得很雅致,舒适的东西很齐全,有壁炉,有浴缸,出口通向一个小扶梯,门扇不发出声音,门锁开启自如,铰链润滑,窗户装着毛玻璃,挂着密不透光的窗帘。倘说卧室呈现或可能呈现最挑剔的水彩画家所追求的那种闲适的散乱,倘说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公子哥儿放荡生活的气息,那么这间化妆室就是一座圣殿了:洁白、干净、整齐、温暖,密不透风、铺着地毯,慌乱中可以赤着脚、穿着内衣跳进去。这里打着一个懂得生活的、真正公子哥儿的印记!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生活的细节,最能暴露人的个性,片刻之间就显示出他到底是个人物还是个蠢物。刚才提到的侯爵夫人,不对,这回是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她有一次气冲冲地跑出一间化妆室,以后再也不踏进去了。在戈德弗鲁瓦的化妆室里,她可是什么improper的东西都没看到。戈德弗鲁瓦在里面摆了一个小衣柜,装满了……”

①地米斯托克利(公元前约525—前460),雅典的将军、政治家。

②弗朗柯尼(1738—1836),意大利著名骑师,后移居法国。

③“小厮”(tigre)原文是“雄虎”。

“女人的衣服!”斐诺说。

“要命,你真是个肥胖的杜卡莱①!(我永远也不能把他培养成材!)告诉你,不对,里面装的是点心、水果、精致的小瓶马拉加酒、吕内尔酒、路易十四时代式的小吃,可以叫讲究的、训练有素的胃口,大户人家后代的胃口得到享受的东西应有尽有。一个刁滑的、精通兽医术的老仆人又看管马匹,又看护戈德弗鲁瓦,他是故世的博德诺先生留下的,对戈德弗鲁瓦怀着根深蒂固的感情。仆人的这种病态感情现在终于给储蓄所治愈了。一切幸福都建筑在数字之上。诸位对巴黎的生活,连同他全部畸形的骨骼都了如指掌,你们当然会想到,戈德弗鲁瓦每年需要大约一万七千法郎的收入,因为他交纳十七法郎的税,而且胡乱花掉一千埃居。好,亲爱的朋友们,戈德弗鲁瓦成人的那天,哀格勒蒙侯爵向他公布了监护账目——我们同子侄就做不到这一点,在总账上给他记了一万八千法郎的年金。他父亲的巨额财产被共和时期的大贬值敲掉了一笔,到帝政时代又遭到拖欠偿还的打击,全部剩余就是这些了。高尚的监护人还在被监护人的名下在纽沁根银行存了积攒的三万法郎。他以大贵族的宽容和帝国老兵的随和态度对戈德弗鲁瓦说,这笔钱省下来是供他这个年轻人玩乐的。‘如果你听我的,戈德弗鲁瓦,’他补充说,‘别学许多人的样子把钱乱花了,玩也要玩得有意义。到都灵的使馆当个随员,然后到那不勒斯,再从那不勒斯到伦敦,有这笔钱,不愁玩乐,又能增长见识。以后,你如果想谋个职业,这一段光阴和这些钱都不算白花。’已故的哀格勒蒙为人比他的名声要好得多,你我若被后人议论,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话。”

①杜卡莱,见本卷第49页注①。

“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刚开始生活就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金,那他算是毁了。”库蒂尔说。

“除非他一毛不拔,或者出类拔萃。”勃龙代说。

“戈德弗鲁瓦访问了意大利的四大名城,”毕西沃接着说,“游览了德国、英国,在圣彼得堡稍事停留,又游历了荷兰。不过,上面讲的那三万法郎同时与他分了手,因为他的日子过得仿佛有三万法郎年金似的。他随便走到哪儿都吃上等的鸡鸭、肉冻和法国葡萄酒,到处都听人讲法文,结果就等于没有走出巴黎。他本来也想换一副坏心肠,一副石头心肠,不再想入非非,学会听什么话都不脸红,学会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学会窥探权势人物秘密的利害……呸!他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了四种语言,就是说,表达一个思想要用四种语言去对付。他从国外回来,和好几个枯燥无味、在国外叫做‘好福分’的寡妇分了手,他怯生生的,懵懂无知,心地善良,对谁都信任,有幸被谁请到家里去,他就不说人家的坏话。他太忠厚了,干不了外交这一行。总之,他就是我们说的那种老实孩子。”

“一句话,就是那种攥着一万八千法郎的收入,一见到什么股票就投资的小娃娃。”库蒂尔说。

“库蒂尔这鬼东西惯于提前分红,这回竟把我故事的结局提前讲出来了。刚才讲到哪儿啦?讲到博德诺回国。他在马拉凯河滨道住下来。除却日常生活的开支,在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订的包厢有时一千法郎还难以维持。他和别人打赌,输了二十五或三十个金路易,他当然要掏腰包,倘赢了,他也胡乱花掉。这种事我们就不会干,除非我们也有他那股受骗同人家打赌的傻劲。博德诺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金,仍然觉得手头拮据,感到必须建立今天所谓的流动资金。他的信条是不要挖了自己的墙脚。他去向监护人请教。‘我的孩子,’哀格勒蒙对他说,‘公债的面值已经与市场价格相等,把你的公债卖掉吧,我和你表姐的公债已经卖掉了。现在我的钱全部存在纽沁根银行,百分之六的利。你也可以这么做,还能多得一分利,这一分利就足够你过舒坦日子了。’过了二三天,我们的戈德弗鲁瓦果然过上了舒坦日子,他的收入既与他多余的支出相平衡,于是物质生活方面的幸福便圆满了。倘若可以用一道目光询问全巴黎的青年——因为据说在最后审判时就有一道目光询问全世界世代受苦的芸芸众生,无论是国民自卫军还是野蛮人——问问他们,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幸福是否在于:出门有马或有一辆单人或双人马车;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厮,象托比、乔比、帕迪一样脸色红润;晚上花十二法郎雇一辆舒适的双座四轮马车;衣冠整齐,合乎上午八时、十二时、下午四时及晚间的衣着规范;在每一座使馆都被奉为上宾,与不同国度的人萍水相逢,共同采撷短暂的友谊之花;漂亮而不俗气,有好名声、好服饰、好仪表;住一套小巧玲珑的中二层住房,格局仿佛刚才讲的马拉凯河滨道的房子;能在牡蛎岩饭店招待朋友,不必事先同自己的钱包磋商;在从事诸如此类合情合理的活动时不至于被很好,但是钱呢这句话所阻拦;三匹纯种骏马耳根总能扎上新的粉红饰带,自己的帽子总有一个新衬里。每一个青年,包括你我这样的上流人士在内,都必然回答说这样的幸福并不圆满,情况恰如玛德莱娜①缺少祭坛。圆满的幸福必须爱并且被爱,或者爱而不被爱,或者被爱而不爱,或者能够乱七八糟地爱。现在我们可以来讲精神方面的幸福了。一八二三年一月,博德诺在巴黎他喜欢的几个社交场中已经立定了脚跟,可以卖弄他的口舌,他开始安安逸逸地享受。这时他感到需要一把小伞为自己遮阳,需要一位正经人家的女子来让他苦苦相思,他不想学一般的年轻人,跑到歌剧院后台,象笼里的母鸡似地叽叽咕咕,嚼着从普雷沃太太店里花四个苏买来的玫瑰花的花梗。总之,他决意把自己的感情、思想、爱幕全都奉献给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天哪,女人!起先他别出心裁,想尝试一段痛苦的爱情。他围着漂亮的表姐哀格勒蒙夫人身边转了一阵,居然没有发现早有一位外交官同她跳过浮士德的华尔兹。一八二五年在尝试、寻求、徒劳的献媚中度过了,没有找到他所追求的爱的目标。强烈的爱情是十分罕见的。当今这个时代,在大街上和社会风俗中都堆起了许多堡垒!说实在的,弟兄们,我对你们讲,improper已经影响到我们。既然现在有人笑话我们同肖像画家、拍卖行老板、时装店的老板娘比高低,我就不详细描写戈德弗鲁瓦中意的那个女人了,免得你们叫苦连天。年龄,十九岁;身高,一米五;头发,金黄色;眉毛,idem②;蓝眼睛,中等额头,钩鼻子,小嘴,下颏短而上翘,鸭蛋脸;特征,无。以上是这位意中人的护照。请各位不要比警察、全法兰西的市长和镇长先生、宪兵以及其他一切权力机关更挑剔吧。她活脱就是梅迪契③的维纳斯雕像,这是真话。戈德弗鲁瓦头一回应邀参加纽沁根夫人的舞会——她靠这些舞会很便宜地赚了一个好名声——,在一组四对舞上看见了他钟情的女人。这女人一米五的身材令他倾倒,金黄色的头发有如水花四溅的瀑布披在小巧、稚气、红润、象把鼻子贴在泉水的亮晶晶的窗户上观看春天的花朵的水神的脸庞上(这是我们的新文风,句子和刚才吃的通心粉一样长)。idem的眉毛(但愿莫惹翻了警察署长),能够叫可爱的帕尔尼④写六行诗,这位性情活泼的诗人一定会很优雅地把这双眉毛比作爱神丘比特的弓,同时指出箭就在弓的下面。不过,这箭是柔弱无力的,也没有箭镞,因为它至今还含着缩羊般的柔情,壁炉画上的德·拉瓦利埃夫人⑤不能当着公证人的面表白爱情,就只好当着上帝的面表白爱情时,就带着这样温顺的表情。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睛,配上软绵绵、又放荡又规矩的舞姿,你们知道这会产生怎样一种效果吗?这种时候,一个年轻姑娘不会火辣辣地打动你的心,不会象那些用西班牙乞丐似的目光盯住你的褐发女人,她们的目光好似说:要钱还是要命!给我五法郎,不然我就看不起你。这些傲慢(而且多少有点危险!)的美人可能会惹得不少男人动心,但是我以为,说到结婚,一个金发女郎,能够得天独厚地既表现出无穷的温情和妩媚,又不放弃劝告男人、挑逗戏耍、放肆的言谈、假装的嫉妒等等权利和一切抬高女人身价的东西,她与一个狂热的褐发女郎相比,无论如何要保险得多。这样的女人是很可贵的。伊索尔和所有阿尔萨斯姑娘一样,皮肤白皙(她生于斯特拉斯堡,讲德语稍微带一点法国腔,听起来很悦耳),舞跳得妙不可言。她的脚,警察局的雇员未作记录,其实应该载入‘特征’栏。这双脚值得注意,一是因为其小巧,二是因为它们能跳出一种老舞师称为‘弗利克—弗拉克’的特殊舞步,这种舞步可以和马尔斯小姐动人的朗诵相媲美,因为所有的缪斯都是姐妹,舞蹈家和诗人同样生活在人间。伊索尔的双脚跳出清晰、准确、明快、迅速的舞步,很能传达心曲,‘她很有弗利克—弗拉克风。’这是马塞尔⑥对人的最高评价。马塞尔在舞蹈家中是唯一堪称大师的人。当时讲起马塞尔大师,有如在弗里德里希大帝时代讲到弗里德里希大帝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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