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农附近有个穷苦的农民叫做雅克·皮罗托,在一位有钱的太太家里种葡萄,和她的丫头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老婆生下小儿子就死了,可怜的男人也没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对丫头感情不错,让雅克的大儿子弗朗索瓦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学,又送他进神学院。弗朗索瓦·皮罗托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来躲去,和一般拒绝向政府宣誓的教士①一样到处流浪,被人当做野兽一般追捕,抓住的话至少是上断头台。我们这故事开场的时节,弗朗索瓦是图尔大教堂的副堂长。他只离开过一次图尔,去看他的弟弟赛查。巴黎的热闹把老实的教士吓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去。他把双轮马车叫做小街车,看到每样东西都大惊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图尔,打定主意从此不进京城。
①法国大革命后,政府曾于一七九〇年下令,教士必须宣誓服从政府。
种葡萄的第二个儿子冉·皮罗托当了国民自卫军,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几仗,很快就升到上尉。特雷比亚一役,①麦克唐纳招募敢死队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带着部队冲上去,打死了。皮罗托一家的命运就是这样到处受人压制,或者受时势播弄。
①一七九九年六月,法国麦克唐纳将军与俄、意联军战于特雷比亚河畔。
最小的孩子便是这出戏的主角。赛查在十四岁上识得字,能写能算,带着一个金路易离开本乡,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图尔的一家药店老板介绍他进拉贡的花粉铺,做个打杂的小厮。那时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双底上有铁钉的皮鞋,一条扎脚裤,几双蓝袜子,一件花背心,一件乡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实实的粗布衬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头发虽则剪得象唱诗班里的孩子,可是身体结实,到底是都兰地区的人。他有时象他同乡人一样懒散,但成家立业的愿望把这一点给补救了。他既不聪明,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却是天性正直,一丝不苟,象他的母亲。照都兰的俗语说,他母亲是个有钱难买好心肠的女人。赛查吃了东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钱,睡在阁楼上,靠近厨娘的卧室搭一张破床。伙计们指点他打包,送货,扫街,扫栈房,一边教他干活,一边拿他打哈哈。按照小商店的习惯,师兄传授本领,说笑打趣也是一个重要项目。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跟他说起话来好象他是条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两只脚痛得要命,肩膀象断下来似的;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学徒的苦处。在所有的京城里,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是天经地义;赛查尝到这种冷酷的滋味,觉得巴黎的生活苦极了。他晚上一边哭一边想着都兰。那边的乡下人做起活来才悠闲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着墙,很聪明的把劳动和懒散联在一起。但他还来不及想到逃跑就睡着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出差,他又生来象看家的狗一样尽职。他偶尔嘀咕几句,领班伙计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伙子,玫瑰皇后店里不是样样都玫瑰色的,云雀不是现成炸好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还得有烹调的作料。”
胖子厨娘是庇卡底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从来不和赛查说话,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贡夫妻管得紧,什么都不让走漏。第一个月月终,星期天轮着这姑娘看家,不免跟赛查谈起话来。于絮尔身上一经收拾干净,在打杂的小厮眼里就很动人了。这是他一生第一个暗礁,要不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他说不定就会这样断送了的。跟所有无依无靠的人一样,他碰到第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女人就爱上了。厨娘做了赛查的保护人,和他有了私情,给伙计们毫不留情的作为嘲笑资料。
过了两年,厨娘高高兴兴的丢开了赛查,另外挑上一个二十岁的同乡。他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乡有几亩田,听凭于絮尔作主和她结了婚。
那两年,厨娘尽拣好东西给她的小赛查吃;教他从下面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为了抓住赛查,她告诉他下流场所的可怕,使他听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险,她自己好象并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赛查失恋的时候,两只脚已经在巴黎街上锻炼出来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惯了,他所谓巴黎人的噱头也听惯了。因此于絮尔把他扔下,他也不怎么伤心,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的许多理想,于絮尔一桩都配不上。她又淫荡又暴躁,会撒娇会揩油,又自私又纵酒。她既伤害了皮罗托那颗纯洁的心,又没有什么美丽的远景好让他指望。天真的人总以为爱情的关系是最牢固的;可怜的孩子和一个并不投机的姑娘有了这种关系,有时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面恢复自由的当儿,他成熟了,年纪也到了十六岁。头脑经过于絮尔的栽培,经过伙计们说笑打诨的启发,他开始研究生意经了;别看他眼睛的神气老实,骨子里还是聪明的呢。他留心主顾,有空就打听关于商品的知识,把品种和来路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他对货色,价钱,暗码,比新来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贡先生和拉贡太太也把他使唤惯了。
共和二年①全国征发壮丁,拉贡公民手下的人抽调一空,赛查·皮罗托升了二伙计,趁此机会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够和拉贡夫妻同桌吃饭更是说不出的得意。玫瑰皇后的二伙计本来积着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间正式的卧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脚衣服放进眼红了多年的柜子里。当时的风气,年轻人都喜欢做出粗野的举动,算作时髦;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佬,逢着十天一次的例假,②也照他们的款式打扮起来,模样儿也不输他们了。他和布尔乔亚的雇佣关系,在别的时代原是一道高墙,这一下可被他轻轻跳了过去。那年年底,因为他诚实可靠,当了出纳。威严的拉贡女公民③管着伙计的内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当他自己人看待了。
①共和二年,即一七九三年。
②大革命时期,政府把星期的例假改为十天一次。
③大革命时期,男人统称为公民,女人统称为女公民,以代替先生太太的称呼。
一七九四年九月,赛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积蓄换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钞票,买进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债。交易所市面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欢天喜地的把债券收起来。从此他就关心行市,关心大局,暗地里牵肠挂肚;那个时期正是我们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坏消息都会使他心跳。玛丽-安东奈特王后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贡供应的;两位暴君倒台了,拉贡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紧张的日子把这份心意告诉了赛查。赛查一辈子就受着这些心腹话的影响。夜晚铺子关了门,盘好账,街上静悄悄的时候谈的话,把都兰人听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倾向,他竟做了保王党。拉贡夫妇讲了许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赞美王后的贤慧,越发挑起赛查的热情。国王和王后就在离铺子不远的地方砍头的,这个悲惨的下场叫软心的赛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个残杀无辜的政权。从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觉得限制物价的法令①和不利于买卖的政潮把商业的生路断绝了。何况革命以后,大家留提图斯②式的短发,不再用扑粉;赛查是个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对革命大起反感。既然只有专制政体能使国家太平,只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赚钱,他便死心塌地拥护王室。等到拉贡先生认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领班伙计,参与玫瑰皇后的秘密。原来有些主顾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跃的党羽,暗中把花粉铺作为巴黎与西方的通讯机关。
①一七九三年五月国民会议颁布法令,限制一部分主要粮食的最高价格。
②提图斯(40—81),罗马皇帝。
赛查血气方刚,和乔治、拉比亚迪埃、蒙托朗、博旺、龙吉、芒达、佩尼埃、杜·恺尼克、封丹纳①等等接触之下,受着他们的煽动,竟参加了共和四年正月十三的事变。那是保王党联合了恐怖党,想推翻那个快要结束的国民会议的阴谋。赛查很荣幸,居然在圣罗克教堂的石级上和拿破仑交锋,但一开场就受了伤。事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从默默无闻中冒了出来,②皮罗托亏得默默无闻而逃了性命。几个朋友把作过战的领班伙计送到玫瑰皇后店里,拉贡太太替他包扎了,把他藏在阁楼上,幸而没有人追究。皮罗托打仗的勇气不过是一时冲动。他一面养伤,一面把政治与花粉生意这种荒唐的结合,认真思索了一番。虽然他仍是保王党,但打定主意只做一个吃花粉饭的保王党,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