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天气好极了,全城的人三五成群分散在横越全城的大街上,唧唧哝哝,都在谈论那件大事。年轻的伯爵到底关没关在监狱里呢?这时候,人们所熟悉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的二轮轻便马车从省政府那边沿着圣布莱兹街驶下来。这辆马车由伯爵驾驶着,旁边还坐着一个英俊的陌生年轻人,他们俩都十分快活,笑着,谈着,钮扣上都别着孟加拉玫瑰花。这一戏剧性的场面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十点钟,一个不起诉处分的判决,具有十分充足的理由,使年轻的伯爵获得了自由。杜·克鲁瓦谢却挨了一个晴天霹雳,判决书上载明一条,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有权以诽谤罪诉追杜·克鲁瓦谢。老谢内尔象是偶然似的,从市中心大街走过,逢人便讲,杜·克鲁瓦谢怎样设置了最可耻的陷阱来破坏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声誉,他的诬告罪之所以没有被追究,那是由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具有高贵的情操,给予宽容罢了。这个不寻常日子的晚上,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睡觉以后,年轻的伯爵、阿尔芒德小姐、骑士、和那个即将动身回巴黎的标致的小侍臣,一起聚集在客厅里。这位迷人的侍臣的性别,对骑士是无法隐瞒的。全城除了三个法官和卡缪索夫人,只有骑士一人知道公爵夫人到过这里。

“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得救了,”谢内尔说,“可是经过这次打击,它要再过一百年才能复兴。现在要做的事是偿还债务,而伯爵先生,您现在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同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结婚。”

“而且不管她是什么家庭都得娶她,”公爵夫人说。

“又是一个门户不相当的婚姻!”阿尔芒德小姐喊道。

公爵夫人笑了。

“结婚总比死了好,”她说,同时从她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瓶毒药来,那是杜伊勒里宫的药剂师给她的。

阿尔芒德小姐作了一个惊骇的动作,老谢内尔不等公爵夫人同意就拿起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的手来亲吻。

“你们这儿的人都疯了吗?”公爵夫人接下去说。“我们生活在十九世纪而你们想停留在十五世纪吗?亲爱的孩子们,贵族阶级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贵族阶级的一点残余。拿破仑的民法已经消灭了贵族的称号,正如大炮摧毁了封建社会一样。只要他们有钱,他们就比贵族更贵族。维克蒂尼安,你爱娶谁就娶谁,你给你的妻子加上一个贵族封号,这就是法兰西贵族所保留下来的最切实的权利。德·塔莱朗先生不是娶了格朗特夫人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地位吗?请你们记住,路易十四还娶了斯卡龙的寡妇呢!”

“可他娶她并不是为了她的钱,”阿尔芒德小姐说。

“如果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娶了杜·克鲁瓦谢的外甥女,您会接待她吗?”谢内尔说。

“也许会,”公爵夫人回答,“可是王上毫无疑问会很高兴地接见她。”她看见所有的脸上都表现出不胜惊异,就接下去说,“那么你们不知道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吗?维克蒂尼安到过巴黎,他知道那里的情况,我们在拿破仑的统治下还比现在有势力。维克蒂尼安,您娶杜瓦尔小姐吧,您爱娶谁就娶谁,她将来就是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夫人,就同我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一样。”

“一切都完了,连名气也完了,”骑士摆了摆手说。

“永别了,维克蒂尼安,”公爵夫人说,吻了吻他的额头,“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您最好还是居住在您的领地上,巴黎的空气对您毫不适宜。”

“狄安娜!”年轻的伯爵绝望地呼喊。

“先生,您过分忘记您的身分了,”公爵夫人冷冷地说,她已经脱离了她的男人身分和情妇身分,又变成了天使,不仅是天使,而且是公爵夫人,不仅是公爵夫人,而且是莫里哀笔下的赛莉梅娜①了。

①见本卷第556页注①。

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很有身分地向这四个人行了一个礼,使得骑士流下了两滴眼泪,这是他伺候女性的最后两滴钦佩的眼泪。

“她真象戈里扎公主!”骑士低声地叹息着说。

狄安娜走了。马车夫鞭子一响,向维克蒂尼安宣布他的初恋的美好浪漫史已经结束。在危险时刻,狄安娜还把年轻的伯爵视作她的情人;一旦他得救,公爵夫人就看不起象他那样懦怯的男子了。

半年以后,卡缪索被任命为巴黎的候补推事,后来又被任命为刑庭预审推事。米许当上了检察官。好好先生勃龙代成为高等法院的顾问,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然后回来居住在他美丽的小房子里。约瑟夫·勃龙代接替了他父亲在法院的职务,他终其一生也就只保住了这个位置,没有任何提升的机会;他娶了布朗迪罗小姐,这位小姐今天在这所堆满了花的砖砌房子里烦闷得就象一条鲤鱼在大理石的池子里一样。最后,米许、卡缪索得到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老勃龙代荣获荣誉勋位四级勋章。至于那位第一副检察官索瓦热先生,却被派到科西嘉岛上去,这使杜·克鲁瓦谢大为高兴,因为他实在不想把他的外甥女嫁给他。

杜·克鲁瓦谢在杜·隆斯雷院长的唆使下,向高等法院对不起诉处分提出抗诉,他败诉了。在全省,自由党人都说小德·埃斯格里尼翁伪造过票据。保王党人这一边却拼命讲述报复心怎样使无耻的杜·克鲁瓦谢布置阴险的陷阱。杜·克鲁瓦谢同维克蒂尼安进行了一场决斗。凡是动武总有偶然性,这次命运帮助了以前的供应商,他使年轻的伯爵受了危险的重伤,因而他能坚持他的说法。两党之间的斗争由于此事而加剧,自由党人一有机会就把这件事重新抖落一番。杜·克鲁瓦谢每次竞选议员总是失败,尤其经过那次决斗以后,他更看不出有任何希望把他的外甥女嫁给年轻的伯爵。

高等法院确认初审法院的判决以后一个月,谢内尔死了,他的死,是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斗争中耗尽了精神和肉体的力量,但他是在胜利中死去的,宛如一只忠实的猎狗,紧紧盯着一只野猪,被野猪的牙齿刺进肚子里死了。他总算尽可能幸福地死去,撇下了濒于破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年轻伯爵几乎一贫如洗,镇日闷闷不乐,毫无家道中兴的希望。

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加上体力上的衰竭,毫无疑问就使可怜的老头子谢内尔送了命。可是在种种破落、颓败的景象中,在千愁万绪的苦闷中,谢内尔也得到了一个很大的安慰:老侯爵应妹妹的请求,回报他的全部友情。这位大人物走进羊圈街那间小房子,坐在他的老仆的床头,他对这位老仆人为他所作的牺牲一无所知。谢内尔欠起半身,背诵了西面的感恩歌①,侯爵答应让他把自己埋葬在古堡的小圣堂里,棺材横放,那墓穴的最低处,便是这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准末代子孙得以安息的地方。

①《新约·路加福音》第二章载:耶路撒冷老人西面得圣灵启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见主所立的基督。他进入圣殿,正遇见耶稣的父母抱孩子进来,于是称颂道:“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话,让你的仆人安然去世。”意思是说:一个人在看到自己最宝贵的希望实现以后,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崇高伟大的忠仆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就这样死去了。“忠仆”这个字眼往往被人从贬义使用,我们在这里恢复它的原有意义,表明仆人对主人的封建忠诚关系。这种忠诚的感情除了在外省偏僻处所和国王的几个老仆身上以外,已经不再能找到了;然而它给激发这种感情的贵族和怀有这种感情的平民都带来了光荣。这种高贵而壮丽的忠诚今天已不可能存在。贵族家庭再也没有奴仆,就象法兰西再也没有国王一样,世袭的贵族院议员没有了,分给阀阅世家固定不变的领地也没有了,这些领地原来是要使国家的一些光辉灿烂的姓氏能够世代相传的。谢内尔不仅是私生活中一个不为人知的伟大人物,而且也象征着一件伟大的事物。他的连续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是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尊严和崇高的性质吗?

不是超过了只要作一时的努力就可成就的英勇善行吗?谢内尔的道德基本上是属于中间阶级的,这个阶级处在贫苦的百姓和伟大的贵族之间,能够把资产者朴素的市民道德同贵族的崇高思想结合起来,借助于基础扎实的教育,使二者放出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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