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们怎样对待杜·?尼克,对待费迪南一家、封丹纳一家和蒙托朗兄弟们呢?这些人从来没有投降过。”他低声自言自语。“对于那些最勇敢地战斗过的人们,亲王们只扔给他们一点数目少得可怜的津贴,在边境或者要塞里当个尉官,对于曾以全部精力支持夏雷特和蒙托朗的博旺公爵夫人,只还给她一个彩票局。
很明显,侯爵对王室有所怀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正在劝她哥哥对于这次旅行的前途不必如此担心。这时候,客厅窗户外面街道的窄小、干燥的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说明谢内尔来了。伯爵的贴身老仆约瑟夫开了门,没有通报是谁,老公证人就在门槛上出现了。
“谢内尔,我的孩子……”
公证人已经六十九岁,白发苍苍,方脸盘,举止庄重,穿着一条十分肥大的短裤,值得给斯特恩①作史诗般描写;脚下仿呢袜子,银扣鞋子;身着教士袍似的上衣,一件学究式的宽大背心。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国幽默作家。他在《项狄传》中对人物和衣饰有多种多样的描写。
“……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借钱给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只配让我马上把钱还给你,从此以后不再见你,因为你助长他的恶习。”
一阵静寂,好象国王在宫里公开训斥他的廷臣一样。老公证人态度谦恭而十分悔恨。侯爵慈祥地继续说:“谢内尔,这孩子使我担心,我想把他送到巴黎去,去伺候王上。你同我妹妹安排一下,使他有一套合乎身分的行头……我们以后再清算我们的帐目……”
侯爵向谢内尔作了一个亲切的告辞姿势,庄重地走出了客厅。
“我感谢侯爵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头子回答,仍旧站在那里。
阿尔芒德小姐站起来送他的哥哥出去;她拉了铃,贴身侍仆早已拿着蜡烛站在门口,准备服侍他的主人去睡觉。
老姑娘回来时对公证人说:“谢内尔,坐下来。”
阿尔芒德小姐运用妇女的小心体贴,来消除侯爵对他的旧管家态度粗暴的影响,虽然谢内尔猜得出在这种粗暴态度下面,隐藏着深厚的感情。侯爵对他的旧仆恋恋不舍,就象主人对自己的狗的感情一样,谁如果踢这条狗一脚,主人肯定会同他打架:主人已经把这种感情视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仿佛一件东西,虽然不完全代表他,却代表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感情。
“小姐,现在是叫伯爵先生离开这座城的时候了,”公证人一本正经地说。
“对呀,”她回答,“难道他又干了什么胡闹的事了吗?”
“没有,小姐。”
“那么,您为什么责备他?”
“小姐,我没有责备他。不,我不责备他。我哪里会责备他。甚至不管他干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责备他!”
谈话停顿下来了。骑士显然是明白事理的人,他开始打呵欠,似乎他十分想睡。他彬彬有礼地道了歉,离开客厅,走了出去。其实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要说他想睡,等于说他想去淹死自己,好奇的魔鬼已经使他睁大眼睛,他的优雅的手已经把塞在耳朵里的棉花拿了出来。
“好吧,谢内尔,又出了什么新事情吗?”阿尔芒德小姐不安地问。
“有的,”谢内尔说,“不过这些事情不能告诉侯爵先生,他会吓得中风的。”
“您说出来吧,”她说,同时把她美丽的脑袋倚在长靠椅的椅背上,两只臂膀没精打采地垂在身边,仿佛一个人毫无防御地等待着死神袭击。
“小姐,伯爵先生非常聪明,可是他上了一群小人的当,这班小人正在等待时机,要进行狠毒的报复:他们希望我们倾家荡产,受尽凌辱!您知道,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先生自以为是响当当的贵族……”
“他的祖父曾经当过诉讼代理人,”阿尔芒德小姐说。
“我知道,”公证人说,“因此您家里不接待他;特雷维尔家、德·韦纳伊公爵家、卡泰朗侯爵家也不接待他,而他却是杜·克鲁瓦谢家客厅的台柱之一。他的儿子法比安·杜·隆斯雷同您侄儿来往密切,还不至于有失您侄儿的身分(伯爵不能没有伙伴),但是这小伙子专门挑唆您侄儿干些胡闹的事,他同另外两三个小伙子属于反对你们的党派,又是骑士先生的敌人,他们这个党派只想对你们报复,对整个贵族阶级报复。他们全都希望你们被您侄儿拖得倾家荡产,希望能看见他跌到泥坑里去。这个阴谋的主谋就是自称为保王党的两面派杜·克鲁瓦谢;他可怜的妻子对他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您是认识她的,如果她有机会听到那些坏事,我早就知道了。曾经有一段时期,这些小伙子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他们不让任何人知道;可是为首的人在谈笑时露出了口风,于是连傻瓜也懂得了;何况,自从伯爵最近又干了一些胡闹的事以后,他们酒后露真言,把秘密泄漏出来了。有人把这些话告诉我,因为这些人不忍心看见一个这么漂亮、这么高贵和这么可爱的年轻人断送在吃喝玩乐中。这时候,人家还怜惜他,再过几天,人家就……我不敢说下去了……”
“人家就瞧不起他了,说下去吧,谢内尔,说下去吧,”阿尔芒德小姐沉痛地大声说。
“唉!这城里的人从早到晚无所事事,您怎么能够阻止那些最好的人不去管别人的闲事呢?因此,伯爵赌输了多少钱,人家都给他算得一清二楚。这两个月,又有三万法郎不翼而飞,人人都想知道他从哪里得到这笔钱。有人当我的面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叫他们规矩点!我今天早上就对他们说:‘哎哟!……你们以为人家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有收益的产权和土地都拿走了吗?你们以为人家把他家的宝库都拿走了吗?年轻的伯爵有权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不欠你们一分钱,你们就没有权利来多嘴。’”
阿尔芒德小姐伸出手来,让老公证人恭恭敬敬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好谢内尔!……我的朋友,您到哪儿去找钱给他作这次旅行呢?维克蒂尼安一定要配备符合他身分的行头才能到宫廷去。”
“噢!小姐,我已经把雅尔的地产作抵押借了钱了。”
“怎么,您已经没有钱了!我的天,”她喊起来,“我们怎样才能报答您呢?”
“很简单,只要接受我准备给你们使用的十万法郎就行了。您明白我的借款是秘密进行的,目的是不致使人们看不起你们。在城里的人眼中,我是属于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的。”
眼泪涌上阿尔芒德小姐的眼睛;谢内尔看见以后,抓起这位高贵姑娘的长裙的一角,在上面吻了吻。
“不要紧,”他说,“年轻人总是有些放荡行为的。巴黎的上流客厅会改变少爷的思想。在这儿,你们的老朋友们确实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的心地最高贵,可是同他们相处索然无味。伯爵先生想消愁解闷只得降低身分去找同伴,结果他也会与流氓为伍的。”
第二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破旧的旅行马车拿出来见了阳光,并且送到马车行那里去修理。午饭以后,父亲庄严地把他的意图告诉了年轻的伯爵:派他到宫廷里去请求陛下派他一份差使;在旅途中,他应该决定自己愿意从事哪一种职业。海军还是陆军,部里还是驻外使馆,或者就在王宫,他只要选择就行了,大门是为他敞开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从来没有向王上开过口要这要那,王上一定是感激的,这个家族想把王上的恩典留给他们家族的继承人,王上一定是理解的。
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自从尝过放荡生活的滋味以后,就闻到了巴黎社交界的味道,认为那才是真正的生活。由于这次是关系到他离开本省和他的祖屋的问题,他就一本正经地听着他可敬的父亲的训话,没有反驳他的父亲:现在已经不象从前那样可以随便进陆军或者海军了,不经过专门学校的训练就想成为一名骑兵少尉,必须先当过宫廷内侍才行;所有名门望族的儿子都要去进圣西尔军校或者综合理工学院,完全同平民老百姓的儿子一样,而且要经过公开的入学考试,在考试中贵族也可能考不过平民。这番话如果告诉他的父亲,他就可能得不到住在巴黎所必需的款项,因此他让侯爵和姑姑阿尔芒德相信他可以登上皇上的马车,可以在宫廷里保持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现有的身分,可以同大贵族们来往。侯爵因为只能给他儿子一个仆人而感到惭愧,就建议把他的老仆约瑟夫给他,约瑟夫是他的心腹,可以照顾他的儿子,而且能忠实地管理儿子的事务,可怜的老父亲只能放弃这个老仆,他本来希望能用一个年轻的仆人代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