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诚希望他得到王国政府或者王室的一份好差使以后再结婚,”老侯爵说,“可是还有严重的困难。”

下面就是侯爵所看到的他的儿子踏入社会时所遇到的唯一困难。

“我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不能象个穷鬼似的去见王上,他要有行头。唉!我们不能象两个世纪以前那样,有我们自己的家臣了。啊!骑士,这个彻头彻尾的破坏总是把我带回到米拉波先生在讲坛上敲响第一锤的第二天①。到了今日,只要有钱就行,这就是我看得最清楚的复辟时代所带来的好处。王上并不问你的祖先是不是瓦卢瓦,也不问你是不是高卢的征服者之一,只问你是否缴纳了一个法郎的人头税。我如果没有六万法郎,就不可能把伯爵送到宫廷里去……”

①米拉波(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的著名议会演说家,代表第三等级,反对贵族,后来与王室妥协。

“是的,有了这个小数目,他就可以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地出去见世面了。”

“真巧,”阿尔芒德小姐说,“我叫谢内尔今天晚上到这儿来。骑士,您相信吗,自从谢内尔建议我嫁给那个卑鄙的杜·克鲁瓦谢那天起……”

“啊!小姐,那真是太不象话了!”骑士喊道。

“不可饶恕的错误,”侯爵说。

“从那时起,”阿尔芒德小姐接下去说,“我哥哥无论要向谢内尔请求什么,都下不了决心。”

“向你过去的仆人请求吗?”骑士说。“啊!侯爵,你这样做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到死都会感激你。”

“不,”老贵族回答,“我认为这样做不合适……”

“管它合适不合适,有需要嘛,”骑士一边说一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绝对不干!”侯爵反驳,同时作了一个坚决的手势,使得骑士不得不冒险给他来一下重大的打击,以擦亮老头子的眼睛。

“不干?”骑士说,“如果你不知道,让我来告诉你吧,谢内尔已经帮助过你的儿子了,帮助了大约……”

“我的儿子不可能接受谢内尔的任何帮助,”老头子站起来打断骑之的话:嚷道,“他可以向你请求,要你帮助他二十五个路易……”

骑士只顾自己继续把话说下去:“帮助了大约十万法郎。”

“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欠了象谢内尔这样的人十万法郎的债,”老头子叫喊起来,同时表露出非常痛苦的样子。

“啊!如果他不是独子,我今天晚上就让他带着上尉的头衔到安的列斯群岛去!如果是欠高利贷者的债,也就罢了,可以用高利偿还嘛!可是欠的是谢内尔,我们最亲近的一个人!”

“是的,我们可爱的维克蒂尼安吃掉了十万法郎,我亲爱的侯爵,”骑士一边说,一边抖掉落在他背心上的烟丝,“我知道,这不算多。我在他那年龄,我!不过不说也罢,侯爵,过去的就过去了。伯爵是在外省居住,按照外省的规模,这还不算太坏,他很有前途;我从他身上看到一些缺点,这是后来能成大业的人共有的缺点……”

“他还安安静静地在楼上睡觉,一句话也不告诉他爸爸,”

侯爵叹息着说。

“他只不过害了五、六个市民阶级的小姑娘,所以他象一个清白无邪的孩子那样睡得安稳,可是他现在要到手的是公爵夫人了,”骑士回答。

“他会招来王上的逮捕状的。”

“他们早已取消了王上的逮捕状,”骑士说,“当我们要设法创立特殊法庭的时候,你知道他们吵得多么厉害。我们只能够保住刑事临时裁判所,这些裁判所被德·波拿巴先生称为军法会议。”

“那么,我们有了不肖子女或者生下几个坏蛋的时候,连想把他们关起来都不能了么?”侯爵问。

骑士注视着绝望的父亲,不敢回答:“我们只好教育好我们的子女……”

“这些事你对我一点也没提过,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

侯爵转过来对他的妹妹说。

这样说话表明他很生气,因为他通常总是称她为“我的妹妹”的。

“先生,一个精神饱满、生气勃勃的青年,无所事事地居住在这样一座城里,你叫他干什么呢?”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回答;她丝毫不理解她哥哥为什么生气。

“咳!见鬼!欠债吗,”骑士说,“他赌钱,他打猎,他还有些小小的风流艳遇,这一切在我们今天是非常花钱的。”

“算了,”侯爵说,“该是送他去觐谒王上的时候了。我明天花一个早上给我们的亲戚写信。”

“我同德·纳瓦兰、德·勒农库、德·摩弗里纽斯、德·绍利厄几位公爵,都有点熟识,”骑士说,其实他明知道他已经被他们遗忘了。

“亲爱的骑士,把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介绍到宫廷里去根本不需要这许多花样,”侯爵打断骑士的话头说。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十万法郎,这个谢内尔太大胆了。这就是可诅咒的时代动乱的结果。谢内尔先生居然成了我儿子的保护人。而且我还不得不向他请求……不,妹妹,你来办这件事。谢内尔的全部债权都可以用我们的财产来作担保。然后你给这个年轻的糊涂虫洗一洗脑,否则他可能落到一败涂地的地步。”

这些话如果让别人听见,会觉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骑士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听来,却认为十分简单自然。不仅这样,这两个人看见老头子脸上露出近乎痛苦的表情还觉得十分感动。这时候,一些不祥的预感压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的心头,他对改变了的时代,也看出了七、八成。他走过去坐在壁炉旁边的一张长靠椅上,忘记了谢内尔要来,他是绝对不会向谢内尔求助的。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这时候脸上的表情颇带一点诗意……他的几乎光秃的脑袋还有一些银丝般的头发留在后脑勺上,这些头发一绺绺平直地垂下来,末端卷成环状。他英俊的前额充满了贵族血统的高傲,这是人们在路易十五的头上,在博马舍的头上,在黎塞留元帅的头上所赞美的前额;这样的前额不象萨克森元帅的前额那么方而阔,也不象伏尔泰的前额那样象个小小的圆圈,坚硬、紧凑、过分丰满;他的前额饱满突出,美观而优雅,柔和的两鬓作金黄色。他晶亮的眼睛射出勇敢的光芒和虽然年老却没有减退的热情。他的鼻子象孔代家族的鼻子,嘴象波旁王族的可爱的嘴,按照德·阿图瓦伯爵的说法,从这样的嘴里只能说出聪明或者善良的话来。他的双颊有一定的坡度,而不是象傻瓜的脸颊那样滚圆,这样的脸颊同他消瘦的身体,细长的双腿和肥胖的手十分协调。他的领带系得很紧,那种系法就象我们在十八世纪所有的版画里看见的侯爵们系的领带一样,也象圣普乐①、洛弗拉斯②、市民出身的狄德罗着作里的主角、时髦的孟德斯鸠着作里的主角所系的领带一样(请参阅他们的着作的版本)。

侯爵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绣金白背心,上面辉煌地露出圣路易骑士勋章的红色绶带;外罩一件有宽大下摆的蓝色礼服,衣摆向上翻起而且绣有百合花,这是国王钦定的怪服装;可是他并没有抛弃法国式短裤,也没有放弃白丝袜和金鞋扣,每天晚上六点,他就穿上全套服装登场。他只阅读《每日新闻》和《法兰西新闻》③两份报纸,这两份报纸被立宪派的报纸谴责为推行蒙昧主义和充满了宣扬君主制度和宗教的错误言论,而在侯爵看来,却认为是充斥着异端邪说和革命思潮。无论一种政见的喉舌怎样走极端,它们总比不上这个党派中的过激分子那么激烈;正如描绘这位伟大人物的画家,尽管他把某些过于生硬的色调画得柔和一些,他把模特儿身上过分热的色调画得冷一些,也免不了受到过分夸张的批评。

①圣普乐,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一书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情操高尚的平民知识分子。

②洛弗拉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是一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同圣普乐恰恰相反。

③《每日新闻》是最激进的保王党机关报,《法兰西新闻》与其性质相同,只是较温和一点。

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脑袋。在他沉思的那一段时间中,阿尔芒德小姐同骑士没有交谈,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侯爵是为了他儿子的前途要依靠他的旧管家而感觉痛苦吗?他是猜不出他的儿子要受到怎样的接待吗?他反悔没有早点准备好把他的继承人送进宫廷这个光辉世界里吗?他被贫穷困守在他的偏僻省分里,又怎能出入宫廷呢?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是当时真正的和忠诚的贵族的叹息,是当时完全被忽视的外省贵族的叹息,这些外省贵族的处境如同大部分在狂风暴雨时期拔出剑来抵抗的贵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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