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社交界不惜工本的人,社交界难道不应该尊重他们么?这么做,不正是实践了《圣经》中最难做到的训戒,就是叫人以德报怨么?装束上如此清新淡雅,如此精心,与骑士的蓝眼睛、象牙般的牙齿和金黄头发,非常相宜。只是这位引退了的阿多尼斯②在神情上已经没有一点点男子汉气概,似乎要用衣饰来掩盖往日在情场服役时造成的衰老。最后一点,他讲话的声音,对这个金发的花花公子来说,产生了一种强烈对比的效果。除非赞同几位人类心灵的观察者的见解,认为骑士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否则那洪钟一般发出回响的声音,真会使你对他的器官构造感到莫名惊诧。
①这是当时对英国国王长子的称呼,此处指英王乔治四世(1762—1830)。
②见本卷第121页注①。
他虽然不具有歌唱性男低音那巨人般的音量,他的音色却是压低了的中音,十分动听。那嗓音与英国号的音阶颇为相似,圆润而柔和,刚劲而又淳厚。某些保王党至今仍旧穿着那可笑的大礼服,骑士早已摒弃了这种装束,他干脆来了个摩登化:他出头露面时总是穿一件栗色上装,镀金扣子,棱纹塔夫绸的半长不短的裤子,金扣袢,白背心上没有绣花,衬衣没有领子,却用领带紧紧系住脖颈。这最后一点,是法国老式装束唯一的残余。借此他可以将自己那代理主教及修道院院长式的脖颈暴露在外,所以更加不想放弃这一条。他的皮鞋面料是黑色亮皮,与众不同之处,是有方方的金带扣,当今一代人对此已经毫无印象。骑士总是露出两条表链,从背心的两个小口袋上平行地垂下来。这又是十八世纪服装款式的一种遗迹,是督政府时期①言谈做作、衣着奇特的年轻人所不屑模仿的一着。这种过渡式的装束,将两个世纪联结在一起,骑士穿着它,极具侯爵的优雅风度。在莫莱的最后一个门徒弗勒里②已经谢世的今天,这种风雅的奥秘在法国舞台上已经消逝。德·瓦卢瓦骑士这个老光棍的私人生活,表面上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实际上非常神秘。简单地说吧,他有一处简朴的住所,坐落在河道街一所房屋的三楼上,房主是拉尔多太太。拉尔多太太是这座城市里活计最多的洗衣坊老板娘,专洗优质柔软的衣物。这个情况倒正好能说明为什么骑士的衬衣总是那么讲究。命里注定,阿朗松城里的人有一天终于相信,骑士的所作所为并不总是那么有绅士派头:他在晚年偷偷娶了一个叫赛查丽纳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显然来得不合时宜。
①督政府时期为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九年。
②弗勒里本名亚伯拉罕·约瑟夫·贝纳尔(1751—1822),法兰西大剧院的演员,擅长扮演侯爵及贵族大老爷的角色。
对这件事,一位叫杜·布斯基耶的先生说道:“他给一个女人帮了忙,这个女人倒长期给他戴上了枷锁。”
即将在我们面前演出的一幕戏表明,骑士多年来所抱的希望就要落空,他为这个希望曾经付出了许多牺牲。正因为如此,上述的可怕诽谤就使风雅绅士的晚年更加凄楚。拉尔多太太将自家房屋三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德·瓦卢瓦骑士先生,一年只收区区一百法郎。可尊敬的骑士每天在外面用晚餐,到了睡觉的时候才回家。他唯一的开销便是一顿早餐。吃的总是老一套,一杯可可饮料,加上黄油,根据不同季节,再加上各种水果。只有最寒冷的冬日才生火,而且只在起床时生一小会工夫。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之间,他出去散步,看报,拜访朋友。他一在阿朗松立脚,就如实地向人承认自己是穷愁潦倒,说他的财产就是六百利勿尔的终身年金,他往日的豪富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块残渣。就是这么一个数目,还要经他的前代理人一年分四次付给他,因为前代理人手里握着委托书。阿朗松城的一位银行家,确是每三个月付给他一百五十利勿尔,这是一个叫博尔丹的先生从巴黎寄来的。这博尔丹先生是巴黎沙特莱民事裁判所的最后一名代理人①。
①沙特莱民事裁判所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被取消。
对于第一个倾听了骑士肺腑之言的人,骑士曾经要求他严守秘密。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事已无人不晓。德·瓦卢瓦先生穷愁潦倒,倒也受益匪浅:他是阿朗松最有名望的人家的座上客,每有盛宴,必请他参加。他会玩牌,会讲故事,人很和气,又有教养,他的这些才能均得到高度赞赏,以致这位对城市了如指掌的人如果不在场,一个场合简直就不成其为场合了。盛大晚会的主人,贵妇们,都需要他那小小的表示赞同的怪相。一位年轻女子,如果在一次舞会上听到老骑士说:“你打扮得真漂亮!”听了这句赞赏的话,她简直要比知道她的情敌灰心绝望还要兴高采烈。德·瓦卢瓦先生是唯一能够将过去时代的某些话语讲得娓娓动听的人。什么“我的心肝”呀,“我的宝贝”呀,“我的小乖乖”呀,“我的女王”呀,所有一七七〇年的那些昵称,到了他的嘴里,便产生了无法抗拒的风雅味道。总而言之,独有他特别会使用那些最高级的用语。其实他是鲜于恭维的,但是他的恭维之辞为他赢得了老年妇女的青睐。他恭维所有的人,甚至他并无需要的行政人员也不例外。他在赌桌上的表现极为出众,这一点足以使他到处为人所注目。他从不自怨自艾,他的对手赌输了,他还要颂扬他们几句。他也从来不用表现自己打牌打得比伙伴更好的办法来教训自己的伙伴。发牌的时候,有人说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时,骑士则用可与莫莱相媲美的动作取出自己的鼻烟壶,注视一下戈里扎公主,颇有尊严地揭开盖子,取出一撮鼻烟来,堆在一处,拣拣,捏碎,垛成一个斜面。待到牌分完,他也已经将鼻孔塞上,又将公主放回他的背心口袋了。总是左面的口袋!他既不采用表示轻蔑的沉默,也不说人家听不懂的俏皮话,只有一位“风雅”世纪(与“伟大”世纪相对)的绅士才能在这二者之间设想出这么一个妥协办法。不高明的赌家,他也接受,而且很会从中渔利。他的好脾气招人喜爱,许许多多的人谈到他时都说:我真佩服德·瓦卢瓦骑士!跟他长着金黄色头发一样,他的言谈,举止,一切,似乎都是金黄色的。他致力于既不得罪男人,也不得罪女人。对于先天性的畸形也好,智力上的缺陷也好,他都抱着宽容的态度。靠着戈里扎公主,他耐心地听人向他讲述外省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早餐鸡蛋没煮熟啊,咖啡里加的奶油变了味啊,健康方面十分荒谬可笑的细节啊,突然惊醒啊,作梦啊,来客啊,等等等等。骑士掌握了一种无精打采的眼神,古典式的态度,能装出悲天悯人的样子。这使他成了有滋有味的听众。他不时插上一个“啊!”一个“唉!”一个“那您怎么闹的?”,加上一句恰如其分的动听话语。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恐怕谁也没有想到,别人连篇累牍地讲那些蠢话的时候,他心中一直在重温他与戈里扎公主的罗曼史中最热烈的章节。谁曾经想过,一段旧情会给社交帮多少忙呢?有谁考虑过,爱情是多么有利于交际,多么有用呢?骑士尽管总是赢钱,却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宠儿,从这里就可以得到解释了。他从来没有离开客厅时不带走六个利勿尔左右的赢头。他输的时候很少,可是每次输了都故意大叫大嚷,弄得尽人皆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承认,他们在任何地方,甚至在都灵的埃及博物馆里,也从未遇到过这么可爱的老好人。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度里,过寄生生活都不会具有如此美好的方式。再精于为自己盘算也不会比这位绅士表现得更殷勤,更不得罪人。他确实值得得到人们忠诚的友谊。如果有谁来到德·瓦卢瓦先生的家打扰,请他费心给帮个小忙,这个人从他家出去的时候,一定不会不喜欢上他,而且准会相信,他不答应确实是无能为力,或者如果他真的介入,只会把事情搞坏。
要把骑士艰难的日子解释清楚,被“真实”这个残酷无情的婊子卡住脖子的史家还必须说,最近,在可悲的七月光荣时日①之后,阿朗松的人们获悉,德·瓦卢瓦先生赌博赢来的钱,每三个月都寄走大约一百五十埃居。聪明的骑士竟胆敢自己给自己寄终身年金,为的是不要在这个喜欢实利的地方显得自己没有收入。他的很多朋友(他现在已经作古,请不要忘记这一点!)都mordicus②否认这种情况,把这看作是无稽之谈,他们认为德·瓦卢瓦骑士是一位遭到自由党诽谤的可敬的高贵绅士。幸好那些精明的赌徒在游廊上也可以遇到支持这种观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