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法国取消了自查理曼大帝以来逐步使赌博合法化的一系列法律、法令。

“你要当心啊!”一天晚上无情的毕西沃对他说,“你总是酒醉入睡,醒过来会成疯子的。”这个毕西沃,他可以送给一个伙伴一百法郎,同时又用一句话刺穿他的心。

到了拍卖的前一天,星期五,这个倒霉蛋,虽然已惯于受穷,还是装出死刑犯的样子。假如是从前,他心里会想:

“算了!我的家具已经老旧,我再更换一套好了。”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在文学上已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膺品充斥的书店给钱很少,对那些才思枯竭的文人,各报家也斤斤计较,正象剧院经理对那些音域已下降一度的男高音一样。他信步向前走去,眼睛盯着人群却视而不见,嘴里衔着雪茄,双手插在腋窝里,面部痉挛,唇上挂着勉强做出的微笑。就在这时他看见德·拉博德赖夫人乘坐马车经过,她从昂丹大道走上林荫大道到布洛涅森林去。“就剩这一条路了,”他心想。他回到家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晚上七点,他坐马车来到德·拉博德赖夫人门前,要求门房将一封短笺送给伯爵夫人。这封短笺是这样写的:

请伯爵夫人赏脸立即接待卢斯托先生片刻。

短笺装在一个信封里,封口的印章是从前两个情人使用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叫人在一块真正的东方光玉髓上刻上了不为什么!的字样。这是意义很丰富的一个词,是女人的词,这个词什么都能解释,甚至能解释创世。星期五是她去自己包厢的日子,伯爵夫人刚梳洗完毕要到歌剧院去。她一见那印章,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请稍候!”她说,将便笺揣进胸衣。

她极力掩藏自己的慌乱,请母亲送孩子去睡觉,然后叫仆人请卢斯托前来。她在与大客厅相连的小客厅接待他,房门开着。她本来看戏过后要去参加舞会,穿了一件精美的麦秆黄颜色的镂花丝绸长裙,上有花素相间的条纹。加衬并带流苏的手套叫人看见她那美丽而雪白的手臂。她一身珠光宝气,花边耀眼。她的头发梳成塞维涅夫人式,赋予她高雅的表情。一串珍珠项链在她前胸上酷似白雪上的小气孔。

“您怎么啦,先生?”伯爵夫人说道,一面从长裙下伸出一只脚来拨动一个丝绸小垫,“我以为,我希望别人已完全将我忘却……”

“我对您说永远不会忘,您大概是不会相信我的,”卢斯托说道,一直站着,来回走动,嘴里嚼着每次转到花盆架那边从盆中采下的花朵。花架上花团锦簇,使小客厅香气袭人。

一阵沉默。德·拉博德赖夫人打量一下卢斯托,发现他穿得象个最一丝不苟的花花公子。

“世界上只有您能拯救我,向我伸过长竿,因为我就要淹死了,而且我已经喝了不止一口水……”他说道,停在迪娜面前,显出实在无法不说的样子,“您之所以见到我,是因为我的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够了,够了!”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两人又都不说话了。这期间,卢斯托转过身去,掏出手帕,作拭泪状。

“艾蒂安,您需要什么?”她以慈母般的口气又开口说道,“我们现在是老朋友,就象对……对……对毕西沃那样对我说话吧!……”

“为防止我的家具明天进到拍卖估价人的大厦里去,一千八百法郎!为偿还欠朋友的债,也要这个数!三个季度的房租,那房东您认识……我姨妈还要五百法郎……”

“您自己的生活费用呢?……”

“噢!我靠我的笔!……”

“您那支笔用起来如千钧重,看您的文章,都不知所云……”她狡黠地一笑,说道,“我身上没有您要的这个数目……明天早上八点来吧,执达吏总要等到九点的,特别是,如果您带他去取钱的话。”卢斯托装做不敢正面看她的样子,她感到必须打发他走了。但她怜悯他,这种怜悯足以将社会打成的一切高尔求斯结①解开。

“谢谢您!”她站起来向卢斯托伸过手去,说道,“您的信任使我很高兴!……噢!很久我心里没感到这么高兴了……”

卢斯托握住那只手,拉到自己的胸前,温柔地捏了一下。

“这是沙漠中的一滴水,而且……来自一位天使之手!……上帝总是把各种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

这句话是半开玩笑半发自内心感动说出来的。不过,请诸位相信,作为演戏,这确实与塔尔玛②扮演的著名角色莱斯特一样,③塔尔玛将这个角色的这类微妙之处演得惟妙惟肖。迪娜透过他那厚厚的衣服感觉到了记者心脏剧烈的跳动。

①高尔求斯系古代传说中的弗里吉亚国王,他将一辆马车献给神,将拴车的绳子打了极难解的结。根据神示,谁能解开结,谁就能在小亚细亚称王,许多人试过都失败,最后亚历山大用一把斧子将它砍断。后世于是称一切难题为高尔求斯结。

②塔尔玛(1763—1826),当时的名演员。

③莱斯特是勒布仑的五场诗剧《玛丽·斯图亚特》中的人物,此剧于一八二〇年三月六日在法兰西剧院上演。

那是因快乐而跳动,因为他逃脱了法律鹰隼的利爪。那颗心也因见了迪娜的容貌而产生一种相当自然的冲动而跳动。迪娜由于致富而变得青春两度,容光焕发。德·拉博德赖夫人偷偷打量艾蒂安时,发现他的外貌与一切爱情之花十分相谐,在这颗砰然跳动的心中,爱情之花又为她苏醒。她有一次力图定睛注视她曾经那样爱过的人的眼睛,但热血在她的血管中奔腾,冲昏了她的头脑。这两个人于是互相望了一眼,都是那火热的目光。在科纳河岸上,正是这火热的目光使卢斯托大胆弄皱了蝉翼纱的长裙。这个放荡不羁的人一把搂住迪娜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她任凭别人搂抱,两个人的面颊接触到了一起。

“快藏起来,我母亲来了!”迪娜惊慌失措大叫道。她说着朝皮耶德斐太太跑过去。“妈妈,”她说道,(这一声对于严厉的皮耶德斐太太是一股疼爱之火,总是效果甚佳。)“你愿意叫我高兴吗?你坐上马车,亲自到咱们的银行家蒙日诺先生那里去一趟。带上我马上给你写的一封便笺,到那儿取六千法郎来。快来,快来,这是办一件好事,到我卧房里来,好么?”

她母亲似乎想看看女儿在小客厅里和谁说话,可迪娜将她拖走了。

两天以后,皮耶德斐太太与教区的神甫会谈良久。神甫倾听了这位伤心绝望的老母亲的悲诉之后,很严肃地对她说:

“一切精神上的新生,如果没有伟大的宗教情感来支持,且不在教会内进行,都建筑在黄沙之上……一切细微的不为人理解的做法,凡是天主教规定的,均为防范鬼魅所掀起的狂风巨浪所必须之堤坝。夫人,您一定要设法叫您的女儿履行其一切宗教义务,这样我们定可将她拯救……”

这次会谈以后十天,德·拉博德赖公馆关闭了。伯爵夫人及其子女、母亲,总之,全家人加上一位家庭教师,均动身到桑塞尔地区去了。迪娜打算在那里度过夏季。据说她对伯爵很好。这样,桑塞尔的缪斯又乖乖地回到了家庭与婚姻之中。不过,据一些好讲坏话的人说,她不得不回到桑塞尔,因为法兰西贵族院小个子议员的愿望大概即将实现,他就要生一个女儿了!……总而言之,加蒂安和格拉维埃先生对美丽的伯爵夫人殷勤倍加、关心备至。法院院长的儿子,在德·拉博德赖夫人离乡他去那段漫长的时间里,到巴黎去上过什么课,据文学集会的人说,很有可能讨得这位丢掉了幻想的出类拔萃的女子的欢心。其余的人打赌说,得到她欢心的人将是家庭教师,而皮耶德斐太太则说是宗教。

一八四四年,六月中旬前后,德·拉博德赖伯爵由他的两个孩子陪伴,在桑塞尔的林荫道上散步。他遇到了回桑塞尔来办事的总检察长弥洛先生,对他说:“堂兄,这是我的孩子!……”

“啊!这是我们的孩子,”狡猾的总检察长重复一句,说道。

一八四三年六月至一八四四年八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