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非但不去探寻这些话的意思,反而在玛拉迦家里用这个大开玩笑。公证人和记者两人已经形影不离,艾蒂安和自己未来的岳父一起到玛拉迦家去。卢斯托在自己的至亲好友面前早已摆出要人的架式,现在他的生活终于要有意义了。他是机遇的宠儿,过几天就要成为圣拉扎尔街一所小巧玲珑的公馆的主人。他就要结婚,要娶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子,就要每年有两万利勿尔左右的固定收入。他现在可以大展宏图了。那个少女热爱着他,他与好几家名门望族都攀上了关系……总而言之,他展翅飞翔在希望之湖蓝色的水面上。

卡陶太太曾说想看看《吉尔·布拉斯》①上的木刻插图,这是当时法国书店正在经营的几本“有插图”的书里的一种。

①《吉尔·布拉斯》,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

卢斯托前一天已经将第一批到货的书交给了卡陶太太。公证人老婆有自己的打算,她借书之意乃在还书,好借还书之名到她未来的女婿家中搞个突然袭击。她丈夫给她描述过这个独身男子的家,说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去处。她说,只要看看那个家的外表,对于卢斯托的品行就会比人家说的还能知道得多得多。她的大姑子卡缪索太太并不知此中真情,很为侄女这桩婚事担心。卡缪索先生是王家法院推事,老卡缪索第一次婚姻所生之子。他曾经对卡陶太太的大姑,公证人卡陶的姐姐卡缪索太太谈过有关这个记者的一些不光彩的事。一个富有的公证人妻子买一本十五法郎的书之前非要看看这本书,卢斯托这个人那么聪明,竟没有从这个举动中看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来。聪明人从来不屈尊研究一下资产阶级,而借助于这种疏忽,资产阶级的真正意图却逃过了聪明人的眼睛。就在聪明人嘲笑资产阶级的时候,资产阶级却从从容容地把他给捆上了。

一八三七年一月初,卡陶太太和她女儿雇了一辆马车,来到殉道者街给费利西的未婚夫还书来了。两人都为能看到卢斯托的住房而兴高采烈。在古老的布尔乔亚世家,正是这样到人家家里去相看的。艾蒂安的看门人正好不在。可是看门人的女儿,从那位富贵端庄的布尔乔亚妇女那里得知,跟她说话的人是卢斯托先生的岳母和未婚妻,再加上卡陶太太将一枚金币塞在她手里,便把住房的钥匙给了她们。那时正是中午时分,记者一般在这个时候从英国咖啡馆用完午饭回家。

他穿过洛雷特圣母院和殉道者街之间的空场时,偶然朝一辆从蒙马特尔城关街过来的出租马车望了一眼,隐约看到了迪娜的面庞,还以为是一种幻觉!待他从车门果然看见了他的迪迪娜时,他浑身冰凉,呆立在那里了。

“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他大叫起来。

对一个要打发掉的女子,使用“您”绝对不行。

“咦!我的宝贝,”她大叫起来,“你没看我的信么!”

“看了!”卢斯托回答道。

“那?”

“那?”

“你当父亲了,”外省女人道。

“啊呀!”他大叫失声,丝毫未注意到这一声感叹是多么粗俗。“不管怎么样,”他心想,“必须叫她对大灾大难有思想准备……”

他示意车夫停下,将手伸给德·拉博德赖夫人,就叫车夫和马车停在那里。车上全是行李。他心里打算illico①将这个女的和那些大包小裹从哪儿来再打发到哪儿去。

①拉丁文:立即。

“先生!先生!”小帕梅拉叫道。

这孩子有点小聪明,她知道在一个单身汉的住房里,三个女的不应当碰在一块。

“来了!来了!”记者领迪娜走过来,说道。

帕梅拉于是以为这位不相识的女客是一位亲戚,不过她还是加了一句:“钥匙在门上,您岳母在屋里!”

艾蒂安在心慌意乱中,一面听德·拉博德赖夫人长篇大论地说着话,他把帕梅拉那句话听成了“我母亲在屋里”。一般情形下,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于是他走进了房间。当时他的未婚妻和岳母正在他的卧房内,一见艾蒂安与一个女的走进来,便缩在一个角落里。

“我的艾蒂安,我的天使,我终于一辈子都是你的了!”他把钥匙插到门内一侧时,迪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高声说道,“在那个昂济城堡,对我来说,生活简直自始至终就是垂死的痛苦,我再也受不了啦!到了我必须申明构成我的幸福的那一天,我又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那种力量了。我给你送来的是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啊,你怎么不给我写信呢!叫我两个月没有消息!……”

“可是,迪娜!你叫我真正作难了……”

“你爱我吗?”

“我怎么能不爱你呢?……可是,留在桑塞尔不是更好吗?……我在这里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恐怕也要叫你分担这个……”

“你穷困,可对我将是天堂。我愿意生活在这里,永远也不再走出这里……”

“上帝啊!这话说起来好听,可是……”迪娜听到这句生硬道出的话语,坐下大哭起来。卢斯托对她这样情绪激动抵挡不住,将男爵夫人拥在怀里,亲吻了她……“别哭啦,迪迪娜!”他高声说道。就在专栏作者说出这句话时,他从穿衣镜里望见了卡陶太太的幽灵从房间深处注视着他。“迪迪娜,去吧!你亲自和帕梅拉去看看你的行李卸得怎样了,”他附耳对她说道。“去吧,别哭啦,我们会幸福的。”他将她一直送到门外,然后回过身来朝公证人妻子走过去,打算防止一场狂风暴雨。

“先生,”卡陶太太对他说,“我想亲眼看看要当我女婿的人家里是什么样,真是庆幸。我的费利西情愿死掉,也决不能给您这样的人当妻子。您应该献身于您那迪迪娜的幸福。”

说完,那位虔诚的教徒拉着费利西就走。费利西也哭了,因为她与卢斯托已经混熟。可怕的卡陶太太用傲慢的目光死死盯住可怜的迪娜看了一眼,便登上自己的马车走了。“说起来好听”这句话如匕首一般刺进迪娜的心,她还余痛未消。但是她也和所有多情的女子一样,仍然相信“别哭啦,迪迪娜!”这句话。动荡不安生活中的各种遭遇使人产生坚定气概。这种坚决,卢斯托也不缺乏。他心中暗想:“迪迪娜心地高尚,一旦将我的婚事告诉她,她会为我的前程牺牲自己的。而且我知道怎样下手好叫她明白。”他忽然计上心来,而且觉得肯定成功,于是兴高采烈起来,就着一个熟曲子跳起舞来:拉里弗拉!弗拉!弗拉!“然后,迪迪娜一旦上了圈套,”他自言自语接着说下去,“我就登门拜访,在卡陶妈妈面前编造一套谎言:我已经在圣厄斯塔什引诱了她的费利西……费利西已经出了岔子,腹中怀上了我们幸福的信物,……拉里弗拉,弗拉,弗拉!……她父亲不能拆穿我的谎言,弗拉,弗拉……女儿也不能……拉里弗拉!Ergo①公证人、他老婆和他女儿都上了当,拉里弗拉,弗拉,弗拉!……”迪娜走进来,正撞上艾蒂安在跳一个禁舞,她真是大吃一惊。

①拉丁文:于是。

“你的来到和我们的幸福真叫我陶醉在快乐之中了,”他对她说,这样向她解释自己疯狂的举动。

“我还以为你不再爱我了呢!”那可怜的女子高声说道,拿进来的一袋夜间用品失手落地,一屁股坐到一张沙发上高兴得哭了起来。

“安置下来吧,我的天使,”艾蒂安阴险地笑着说道,“我要写封短信,好摆脱一次单身汉聚会,我想整个属于你。发号施令吧,这就是你的家。”艾蒂安于是给毕西沃写了下面这封短信:

亲爱的老兄,我那个男爵夫人从天而降,如果我们不能导演一出竞技剧场一千零一出滑稽歌舞剧中最著名的戏来,她就要把我的婚事给搞吹了。所以,我指望你在第十位谬斯躲在我的卧房里的时候,扮成莫里哀喜剧中老头的角色,前来严厉斥责你的侄子赖昂德的荒唐行为。关键是要用情感打动她,所以请你狠狠打击,言辞恶毒,叫她伤心好了!至于我么,你明白,我要表示盲目忠诚,而且冥顽不化,好叫你有机会大嚷大叫。如果可以,请在七点钟前来。祝好!

E·卢斯托。

一个小厮将这封信送走了。那收信人是巴黎最爱搞这类恶作剧的,艺术家们管这类恶作剧叫作“平凡的玩笑”。信一送走,卢斯托便显出迫不及待要把桑塞尔的缪斯安置在自己家中的样子。她带来的各种什物,他都一一照管着怎样安放,把家中的人和事件件告知于她,对她百分之百地信赖,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以致迪娜竟然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受人爱恋的女人。这套房子里,每件东西都带着时髦的痕迹,比昂济城堡更叫她喜欢。帕梅拉·米戎这个聪明的十四岁女孩子叫记者给盘问了一通,目的是要知道她是否愿意给颐指气使的男爵夫人当贴身女仆。帕梅拉喜出望外,立即履行职责,到街上的一家饭店订了晚饭。迪娜看到这个单身汉的家里连一件日常生活必需的炊具也没有,明白了在纯粹表面的阔气之下掩盖着怎样的贫穷。她一顾将衣橱、五屉柜装满,一面心中打着最如意的算盘:她要改变卢斯托的生活习惯,她要把他变成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她要在家中将他生活上所需的舒适配备齐全。迪娜新的地位使她看不到不幸,她从相互的爱恋中已经宽恕了他的过失,她还不曾将目光向这套房子之外望去。帕梅拉的聪明至少与一个漂亮轻佻的女人相等,她径直到了匈兹太太家里,向她借银餐具,同时将卢斯托家里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匈兹夫人。匈兹太太将家中全部银餐具拿出来供帕梅拉挑选,然后跑到自己的密友玛拉迦家去,以便告知卡陶他的未婚女婿遭到了什么不幸。那记者对于影响自己婚事的危机倒一点小担心,对那个外省女人越来越殷勤。晚餐激起终于自由自在、为只剩下两人感到高兴的情人之间那种甜蜜的孩子气举动。喝过咖啡之后,就在卢斯托坐在炉火边将迪娜抱在腿上的时候,帕梅拉气急败坏地过来了:

“毕西沃先生来了!对他怎么说呢?”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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