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也好,德·拉博德赖夫人也好,看上去谁也没想到这个故事里有什么涉及到他们的一点点预言。那几个人对这两个所谓情人的完全无动于衷,感到十分惊讶,相互投过探询的目光。

“嘿!我还有更好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毕安训说。

卢斯托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毕安训是个小有名气的讲故事专家。各位听众见了,异口同声地说:“哦,讲吧!”

正象德·拉博德赖夫人有那些成套的句子一样,每个聪明人都有一定数量的趣闻轶事可讲。名医从组成他自己故事库的故事里,挑选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名叫《大望楼》,后来十分有名,竞技剧场竟将它改编成一出杂剧,名叫《瓦朗蒂娜》(见《妇女再研究》)①。虽然对于昂济城堡的居民来说,这还是新水果,但由于上述原因,在这里再将故事重复一遍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毕安训第一次在德·图希小姐家里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手势生动,语调抑扬顿挫尽善尽美,赢得许多赞扬。这一次讲的时候也是一样。德·梅雷夫人的丈夫将西班牙高等贵族关在藏衣室里,高等贵族站在里面眼看就要饿死的最后场景以及这位丈夫回答妻子的最后乞求的最后一句话:“你把手放十字架上起过誓,那里面没有人!”都产生了极好的效果。故事讲完以后,有一阵全场鸦雀无声,毕安训相当得意。

①《瓦朗蒂娜》,两幕正剧,剧作者为斯克里布和梅莱斯维尔,于一八三六年一月在竞技剧场上演。

“先生们,”这时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爱情大概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竟然能使一个女人自愿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中,你们知道吗?”

“我这一辈子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格拉维埃先生说道,“我在西班牙差不多亲眼见过一桩这类的男女私情。”

“大演员过后,该您了,”德·拉博德赖夫人对他说,一面用卖弄风情的目光恭维两位巴黎人,“没关系,讲吧!”

“法军进入马德里以后不久,”收税官说道,“在这刚刚征服的首都举行了一次盛大招待会,德·贝格大公邀请了城中的头面人物参加。虽然招待会很盛大,但西班牙人并不笑逐颜开,女宾们也不怎么跳舞,大部分男宾开始打牌。花园里灯火辉煌,以便女士们能够和白天一样很安全地在那里散步。这招待会简直是王侯气派。如此不遗余力,目的是要叫西班牙人对法兰西皇帝肃然起敬,如果他们愿意根据皇帝手下的军官们去评断皇帝的话。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在举行招待会的大厦附近一个小树林里,几个法国军人正谈论着这场战争的命运。从参加这一盛大招待会的西班牙人的态度上,他们看出前途不妙。‘上帝保佑,’部队总医官说道,——我当时在这部队里当发饷官。‘昨天我已经正式向缪拉亲王提出回国的要求。我倒不是害怕把骨头扔在这半岛上,可我宁愿去包扎我们的邻居德国人给我国士兵造成的伤口;他们的武器不象卡斯蒂利亚①匕首那样扎进人体那么深。其次,我心里害怕西班牙,就象迷信一样。自我童年起,我读过一些关于西班牙的书,这个国家那一大堆凄惨的冒险经历和成百上千的故事,早就叫我对他们的风俗习惯产生了反感。而且,自从我们进入马德里以来,我即便不算某项危险阴谋里的主角,至少也是同谋。这项阴谋简直就跟拉德克利夫夫人②的一部小说那样惊险,那样神秘莫测。我很愿意照我的预感办事,明天就逃走。缪拉肯定不会拒绝给我假期,因为全靠我们的服务,我们才总是得到有效的护理。’——‘既然你已经露了个头,你就给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大事吧!’一位上校回答道,此人是一个老共和党,一向对美丽的言辞和帝国时代的那套阿谀奉承不大在乎。军医官仔细地向四周观看,似乎想一一辨认出四周人的面孔。待他确信周围没有一个西班牙人的时候,说道:‘我们这儿只有法国人,好吧,于洛上校。六天以前我和蒙柯奈将军到拨款审核官那边去打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我离开蒙柯奈将军——他的寓所离我的寓所只有几步远——放心大胆地回我的寓所。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突然两个陌生人,或者说两个魔鬼,扑到我身上,用一个大外套将我的头和双臂裹住拧紧。你们可以相信,我象挨鞭子的狗一样大喊大叫。可是大衣衣料很厚,我的声音传不出去。我很快给塞进一辆马车。待陪伴我的那两个人将我从外套里解脱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嗓音,用很蹩脚的法文道出下面几句叫人受不了的话来:‘您如果喊叫或者想逃跑,如果您胆敢做出一点点可疑的举动,站在您面前的这位先生就可以毫不含糊地用匕首将您刺死。所以,您乖乖呆着!现在我来告诉您为何将您劫来。您只要朝我伸出手来,就能在您我之间这地方找到您的外科医生器械,我们已经派人以您的名义从您的住处取来了这些器械。您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要把您带到一个人家,去拯救一位妇人的名誉。她正要生孩子,她想把这个孩子送给这位先生,而不叫自己丈夫知道。他丈夫一直热爱着她,怀着西班牙人的妒忌时时刻刻监视着她。虽然他很少离开夫人,可是夫人得以一直对他隐瞒了自己身怀有孕的事,他以为她是有病。所以您得去为她接生。这事有什么危险都与您不相干。不过,您必须听我们的话,否则,稍有不慎,她的情夫——在马车里坐在您对面的那个人,他一个法文字也不会——就会用匕首捅死您。’‘那您是什么人呢?’我问她,一面找寻着和我说话的人的手,她的手臂裹在一件制服的袖子里,——‘我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心腹,如果您能满足我们在这种处境下的要求,我随时准备献上我自己来报答你。’——‘那好吧!’我眼看自己已经被迫卷入这危险的事情当中,只好这样说。借助于暗影,我核实了一下这姑娘的面庞和线条是否与她美妙的声音使我产生的想法相一致。这位漂亮姑娘大概事先对这奇异的绑架会发生的各种偶然情况都已准备顺从。她默不作声,让人高兴。马车在马德里的街道上还没走出十分钟,我就亲吻了她一下。她也回了我一个令人满意的吻。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情夫,我无意之中踢了他好几脚,他也不觉得冒犯。因为他不懂法文,我想他对这个也不注意。这时我心血来潮,逢场作戏,对她胡言乱语起来。其实对这种事,什么都是障碍。她回答我说,‘只有满足一个条件我才能作您的情妇。’——‘什么条件?’——‘您永远不要设法知道我是谁的使女。我到您的住所来,总是夜里,您接待我,不要点灯。’——‘好吧!’我对她说。马车已经到了一座花园墙下,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让我把您的眼睛蒙起来,’侍女对我说,‘您扶着我的胳膊,我亲自给您带路。’她拿一方手帕蒙住我的眼睛,在我的后脑勺上将手帕使劲系紧。我听见刚才坐在我对面的那位一言不发的情夫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一扇小门的钥匙孔的声音。马上,胸脯挺得高高,走起路来meneho③的使女……”这时,收税官用那种高人一头的声调说道,“这是西班牙语的一个词,一个成语,说的是女人走路时很会让长裙的某一部分扭动起来,是哪一部分,你们都猜得着的……”

①卡斯蒂利亚,西班牙中部地区名,此处泛指西班牙。

②拉德克利夫夫人(1764—1823),英国著名的惊险小说作家。

③西班牙文:扭动臀部。

“使女(我接着讲军医官的故事)带我穿过一座大花园的黄沙小径,一直走到一个地方。到那里,她停了下来。从我们的脚步在空中发出的声响,我猜测我们是在一座房屋的门前。‘别出声,现在,’她附耳对我说道,‘您自己要多当心!我对您作的手势,您一定个个都看准了。我不能再说话了,否则对咱俩都有危险。此刻最重要的事是保住你的性命。’然后她又大声补充一句:‘夫人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要进那间屋子,必须经过她丈夫的屋子,从她丈夫的床前走过;别咳嗽,走路轻轻地,好好跟着我,免得碰到什么家具,或者把脚踏到我铺好的地毯外面。’说到这里,那情夫象个由于一再延误而急不可待的人,叽哩咕噜低声嘟哝了几句。使女闭上了嘴,我听见一扇门打开了,我感觉到房内的热气,我们象作贼一般蹑手蹑脚往前走。最后,那姑娘柔软的手给我摘下了蒙眼布。我置身于一间大屋子里,天花板很高,一盏灯冒着烟,房间里很昏暗。窗子敞开着,但是嫉妒心重的丈夫在窗上装了很粗的铁条。我给扔在那里,活象装进了一只口袋。地上有一张蓆,一个女人,头上蒙着纱巾,但透过纱巾她那充满泪水的眼睛象星星一样在闪闪发光。她嘴里用力咬着一块手帕,咬的力量那么大,牙齿都嵌进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形体,但是此刻这躯体就象一根竖琴弦被扔进火中一样,在痛苦中扭动。这可怜的女人把两条腿支在一个五屉柜上,形成两个拱扶垛;然后伸开两臂用两只手紧握着一张椅子的椅脚横档,臂上青筋突起,十分吓人。她这样子很象一个杀人犯在受刑,嘴里给塞上了阻止叫喊的刑具。一声叫喊也没有,除了她骨头发出低沉的咔咔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都默默无语,一动不动。丈夫鼾声如雷,很有规律,倒叫人放心。我想端详端详那使女;可是她在路上解下了面罩,现在又戴上了面罩,我只能看见两只黑眼睛和柔美的轮廓。那情夫立即朝自己情妇的腿上扔了几条毛巾,在她脸上又系上一条纱巾。待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女子以后,从我自身经历过的一桩惨事发现的某些症状来判断,我发现婴儿已经死亡。我向那姑娘俯下身去,把这件事告诉她。这时,那个倍加提防的陌生人掏出匕首来。幸好我已经将话全部说完,那使女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话。听到我的判决,那情夫一颤,如闪电一般从头到脚通过全身,我似乎看到在黑丝绒面罩下他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惨白。垂死的女人面色变得青紫,那男人极为绝望地注视着她。使女抓住这个机会向我指了指桌上已经准备好的几杯柠檬水,作了一个否定的表情。我明白那意思是,尽管天气酷热,我喉咙干得直冒烟,我绝对不能喝那柠檬水。那情夫渴了。他另外拿了一个空杯子,倒满了饮料,喝了下去。这时,那女人痉挛剧烈,这告诉我,手术的有利时机已经来到。我鼓起勇气,经过一个小时,得以将婴儿一块块取了出来。西班牙人明白我已经救了他情妇一命,不再想毒死我了。有一阵,大颗的泪珠在他的大衣上滚动。那女人一声没叫,但是她象一头被捉住了的猛兽一样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正在紧要关头时,她作了一个手势指指她丈夫的卧房,原来她丈夫刚翻了个身。我们四个人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床单窸窸窣窣的声音,床或者帷幔活动的声音。我们住了手,透过面具的洞孔,使女和情夫交换了火样的目光,那意思是说:‘若是他醒了,要不要杀死他?’这时我伸过手去,想拿起陌生人已经喝过的那杯柠檬水。西班牙人以为我要喝那几杯原来早已斟满的饮料。他象猫一样一跃而起,将长长的匕首放在两只下了毒的杯子上,而将他那一杯留给我,示意我将剩下的喝下去。在这一示意和他那急切的动作中,有那么丰富的涵义,那么丰富的情感,以致我宽恕了他事先策划用毒汁杀我灭口的意图。经过两小时的护理和担惊受怕,我和使女将他的情妇在床上安置好了。这个男人,卷进了这样冒险的勾当,本已将钻石包在纸里,预备逃走。他将钻石装进我的衣袋,我并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因为我不知道这个西班牙人送了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第三天,我的仆人便将我的珍宝盗去,携带着这笔财产逃走了。我附耳对使女交待了几句应该注意的事项,便想溜之大吉。使女留在女主人身边,这情形实在令人提心吊胆。我决定倍加小心。使女的衣服沾上了女主人的血迹。情夫将死婴和使女换下的衣服包成一包,扎紧,藏在自己的大衣底下,他用手抹了一下我的眼睛,好象是让它闭上。然后他示意我抓住他的衣襟,便先走了出去。我照办,当然也朝我那萍水相逢的情妇望了最后一眼。使女见西班牙人已走出去,便拉下面具,向我显露出世界上最美丽的面庞。我走到外面,置身于花园中的时候,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去了一大块心病。我与我的向导保持适当的距离走着,以极大的注意力注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走到小门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将一个盖封蜡用的封印按在我的嘴唇上。那镶着封印的戒指,我在他左手的一个手指头上见过。我示意明白了这个很有表现力的动作的涵义。我们走到街上,有两匹马在等待我们。我们各骑上一匹马,那西班牙人用左手握住我的缰绳,却将他的缰绳咬在嘴里,因为他的右手拿着血淋淋的包裹。我们闪电一般骑马飞奔。一路上无法发现任何能帮助我辨认的东西。黎明时分,我到了家门口,那个西班牙人朝阿道沙门方向逃走了。——‘能叫你猜出这个女人是谁的东西,你一点也没发现么?’上校问军医官。——‘只有一件东西。’他说。‘当我安置那不知名姓的女人时,我在她的臂上,差不多中部的地方,发现一个小胎痣。有一颗小扁豆那么大,四周长着棕色的汗毛。’就在这时,不小心说漏了嘴的军医官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他,并朝同一方向望去:这时,我们看见一个西班牙人,他那目光在一片柑桔树从中闪闪发光。当这人发现他成了我们注意的目标时,便象空气中的精灵一般轻轻消逝了。一位上尉急忙扑上去追他。‘天哪!朋友们!’军医官叫道。‘这蛇怪一般的目光叫我浑身发冷。我听见丧钟在我耳边敲响了!接受我的诀别吧,你们要把我葬在这里了!’——‘别瞎说了!’于洛上校说道,‘法尔孔跟踪追击那个偷听我们说话的西班牙人去了,他一定能给我们说个明白的。’——‘怎么样?’见上尉气喘吁吁地回来,军官们高声大叫起来。——‘见鬼!’法尔孔答道,‘我估计他是穿墙而过了。我想他不至于是个巫师吧,他大概是这个家里的人!他对过道,拐弯都很熟悉,易如反掌地从我手里逃掉了。’——‘不要紧,放心吧,伯加(军医名叫伯加),’我回答他说,‘我们轮流到你寓所去安营扎寨,一直到你走为止。今天晚上,我们送你回去。’确实,那天晚上三个输了钱的年轻军官把军医送回他的住宅,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主动提出留在他寓所中。第三天,伯加获准辞职返回法国,他作好一切准备,要和一位女士一道动身,缪拉派了许多卫士护送这位夫人。他和朋友们刚要吃完晚饭,他的仆人来通知他说,一位年轻太太要跟他说话。怕又是什么圈套,军医和三个军官立刻一起下楼去。那不知名姓的女子只向她的情人说了一句:‘当心!’便倒地死去。这女子象是那个侍女。她感到自己中了毒,希望能及时赶到救军医官一命。‘见鬼!见鬼!’法尔孔上尉高声叫道,‘这才叫爱!世界上只有西班牙女人才能毒药魔鬼附身还能走路。’伯加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脸色大变。不祥的预感折磨着他,为了驱散这不祥的预感,他重新入席,无节制地喝酒,他的伙伴们也是如此。喝得半醉,早早就睡下了。半夜里,有人使劲拉他的帐幔,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发出尖利的声音,把可怜的伯加惊醒。他坐起来,全身震颤,一般这样醒来时总是有这种感觉的。这时他看见一个西班牙人站在他面前,全身裹在大衣里,向他投过来的目光,与招待会那天晚上从树丛里投过来的目光一模一样。伯加大叫:‘救命啊!朋友们,快来救我!’对这求救的呼喊,西班牙人报之以冷笑。‘鸦片长出来,对谁都有用。’他回答道。说完这句类似警句的话,陌生人指指呼呼大睡的三个朋友,从大衣底下拽出刚刚割下来的一条女人手臂,猛然送到伯加面前,叫他看一个印记,与他那么不谨慎加以描述的印记完全一样。‘就是这个么?’他问。就着放在他床头的一盏灯的灯光,伯加认出了那只手臂,惊呆了,只得承认。这个人就是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的丈夫。他再没有多问,顿时将匕首扎进军医官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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