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能想得起一、两个故事叫迪娜发抖的,”卢斯托说,“小伙子,还有你,毕安训,我要求你们严守秘密,表现出外交家的风度,听之任之,不要做作,窥视两个罪犯的面孔,又不要显露出来,知道吗?……不抬头望,从镜子里瞧,偷偷看。今天上午我们打兔子,今天晚上我们要打检察官。”

对卢斯托来说,晚上开始得十分得意:他将纪念册还给城堡女主人。女主人打开一看,是这样一首哀歌:

《忧郁》

要我写诗?我这萎靡不振的人,于人群中茫茫然,在这自私自利的世界上,我悲哀地滚来滚去,毫无依恋;

我从未见希望实现,我的目光,忧郁的痛苦已使我目光模糊,只看到恶,看不到善!

这纪念册,一位妇人的手指将它翻遍,不该受我灵魂之光反射而暗淡,什么东西该放什么地方:

对一位妇人,应该谈爱情,谈快乐,谈灯光辉煌的舞会,丝绸衣衫,甚至谈点上天。

这不是犀利的嘲讽么?

对我说,我这个厌倦了生活的人,“给我描绘幸福吧!”

对生来就盲目的盲人吹嘘光明,对痛哭流泪的孤儿大谈母亲,怎能不叫他们伤心?

当冰冷的绝望在这世界上攫住了年轻的你,当你找不到一颗心与你共鸣,便没有前途。

当你哭泣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个人在哭,当他没有人爱,如果需要一个人去死,很快死去的就应该是我。

可怜我吧!可怜我吧!我常常诅咒,一直诅咒到上帝那神圣的名字,我心中暗想:

他没有给我办一点好事。

为什么我要祝福他,我欠他什么呢,总而言之?

他本可以将我造得漂亮,富有,当个贵族,而我又穷又丑!

艾蒂安·卢斯托。

一八三六年九月,昂济城堡。

“这首诗是从昨天开始创作的么?……”检察官语气怀疑地高声问道。

“噢!当然了,一面打猎,一面创作,这是明摆着的嘛!我本想给夫人写得更好些。”

“这诗句太美了!”迪娜抬眼望着天说道。

“这表达的是真情实感,可惜!”卢斯托表情极度悲哀地回答。

每个人都猜想,这些诗句,记者留在脑海中至少已有十年,因为这是复辟时期他从雄心难以施展中得到灵感写出来的。德·拉博德赖夫人满怀怜悯地望着记者,天才人物的不幸使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德·克拉尼先生撞见了这一目光,对这个无病呻吟的小伙子恨之入骨。他开始与桑塞尔的神甫下起西洋双六棋来。法院院长儿子特别殷勤地把灯给两个下棋的人送过来,正好叫灯光直接照在德·拉博德赖夫人脸上。她拿起活计,给一个藤编的字纸篓衬上毛线。三个搞鬼的人聚集在这些人物的身旁。

“夫人,您这漂亮的字纸篓是给谁做的?”记者问道,“是为慈善抽彩么?”

“不是,”她说,“我觉得那大吹大擂的慈善事业,太假惺惺了。”

“您这么说可太不得体了,”格拉维埃先生说道。

“如果请问一下,”卢斯托说道,“夫人的字纸篓要放在哪一位幸福的人的房间里,算不算冒昧呢?”

“没有什么幸福的人,”迪娜接着说道,“是给德·拉博德赖先生做的。”

检察官偷偷地望望德·拉博德赖夫人和那个字纸篓,内心似乎在说:“这下子我的字纸篓算完了!”

“怎么?夫人,一个男子,有一个漂亮的妻子,这妻子又在他的字纸篓上安装这么可爱的东西,您不愿意我们说他是幸福的么?这花头是红黑两色,是《绿林中的罗宾汉》式的①。我若是结婚,我真希望过了十二年日子以后,我的妻子给我绣字纸篓还是归我。”

①《绿林中的罗宾汉》,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在奥德翁舞剧院上演的一出歌剧,这里是指扮罗宾汉的演员的服装。

“为什么会不归您呢?”德·拉博德赖夫人朝艾蒂安抬起她那充满风情而又美丽的灰眼睛,说道。

“巴黎人什么都不相信,”检察官语气尖刻地说,“对妇女的贞洁更是大胆怀疑。是的,近些时候,作家先生们,你们写的书,你们的杂志,你们的剧本,你们整个的下流文学都靠通奸为生……”

“喂,检察官先生,”艾蒂安笑着接过话头说道,“我让您安安静静地玩棋,我一点也没攻击您,您怎么突然控告起我来了呢!我以记者的良心起誓,我写了不止一百篇文章来反对您说的那些作者。不过我承认,我之所以攻击他们,乃是为了说一些与批判相似的话。咱们要讲公道,如果您谴责这些人,那么首先应当谴责荷马以及他的《伊利昂纪》①,因为《伊利昂纪》就是围绕美丽的海伦展开的;也应该谴责弥尔顿的《失乐园》,夏娃和蛇在我看来就是有象征意义的小小通奸。应该取缔大卫的《诗篇》,那《诗篇》就是受希伯来的路易十四②的奸情启示写出来的。应该将《米特里达特》③,《答尔丢夫》,《太太学堂》,《费德尔》,《安德洛玛刻》,《费加罗的婚姻》,但丁的《地狱篇》,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冉-雅克·卢梭的全部作品,中世纪的小说,《法国史》,《罗马史》等等等等都付之一炬。如果您想把凡是有关违法爱女人的书剔除的话,那我想,除了博叙埃④的《新教教会改易史》和帕斯卡尔的《外省女人》之外,恐怕就没有多少书可以看了。”

①指荷马史诗《伊利昂纪》(又译《伊里亚特》)。

②希伯来的路易十四指大卫王。

③《米特里达特》(1673),拉辛所作悲剧。

④博叙埃(1627—1704),法国著名散文家,曾任路易十四的太子太傅,以善写诔词著名。

“那才好呢!”德·克拉尼先生说。

艾蒂安对于德·克拉尼先生那种正人君子的表情十分反感,想气气他。他想用确实是记者式的玩笑,来个冷静的故弄玄虚,明明自己不坚持的意见,却硬要维护,好叫真心实意的可怜人气得要死。

“咱们就从您穿上各个时代检察长的长袍时不得不采取的政治观点出发,”他接着说下去,也不以法官刚才的大喊大叫为意,“因为不管哪一届政府都有检察院。那好,天主教从源头开始便已被不合法的夫妻关系所污染。在希律王①看来,在维护罗马政府的彼拉多②看来,约瑟的妻子③可能就是个与人通奸的女人,既然约瑟自己承认他并不是基督的生父。不信神的法官不承认什么无玷受孕,正象假如今天某一宗教依赖这一类神话创立起来时,您根本不相信会有类似的奇迹一样。您以为哪一个轻罪法庭会承认圣灵显圣吗?可见,谁又敢说上帝不会再一次赎救人类呢?难道人类比在提比略④统治下强多少么?”

①据《新约》记载,希律王是个残酷的犹太王。耶稣诞生后,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到伯利恒(即耶路撒冷),说这里出生了一个将来要作犹太王的人,他们在东方看到了他的星,特来拜他。希律王听了之后,心里不安,派人寻找那婴孩,没有找到,便把伯利恒城里和四境所有两岁以内的男孩都杀了。

②据《新约》记载,彼拉多为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由他下令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③指耶稣的母亲马利亚。

④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罗马皇帝,著名的暴君。

“您这种逻辑推理是渎圣的,”检察官说道。

“您说得对,”记者说道,“但我并无恶意。您不能抹杀历史事实。依我看,彼拉多判处耶稣-基督死刑,阿尼托斯代表雅典贵族派要求处苏格拉底以死刑,他们都是代表已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这些社会制度自认为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拥有批准给他的权利,也不得不进行自卫。总检察长们,从前要求割下拉罗歇尔的中士们的首级,①今天叫反对七月王朝的武装共和党们掉脑袋,叫那些借口将社会组织得更好实则将社会推翻自己渔利的改革者们掉脑袋。彼拉多和阿尼托斯也和这些检察长一样有他们的逻辑。在雅典的名门望族和罗马帝国面前,苏格拉底和耶稣就是罪犯。这些古老的贵族,他们的见解与蒙泰涅的见解十分相似:假设这些人的信徒得胜,他们就会在罗马帝国或阿提喀②搞一个小小的九三年。”

①指一八二二年第四十五兵团的四名中士以谋反罪被判死刑一案。

②阿提喀指古雅典。

“您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呢,先生?”检察官问道。

“说明通奸的问题呀!这样,一个佛教徒,一面抽着长烟袋,一面可以充分地说,天主教徒的宗教是建立在通奸的基础之上的。就象我们也以为穆罕默德是个骗子,他的可兰经是《圣经》和《福音书》①的再版,上帝从来丝毫没有意思要把这个赶骆驼的人造就成自己的预言家一样。”“)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