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喜欢这股勇气,”毕安训说道,“一个人遭到这样的不幸时,必须有把不幸当成美德对待的精神。”

迪娜用这么漂亮的一计将外省送交给她的客人,这些人的讽刺、挖苦也就带有先入为主的色彩。加蒂安·布瓦鲁热被迪娜这一手惊得目瞪口呆。他碰碰卢斯托的胳膊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并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可是,夫人,”卢斯托说道,“您本人倒向我们证明了,我们还在巴黎。我要将您这一大段谈话偷走,在我的报纸专栏文章里,这段话至少能给我赚来十个法郎呢!……”

“噢,先生,”她驳斥道,“对外省的女人您可要当心!”

“那为什么呢?”卢斯托说道。

德·拉博德赖夫人很狡猾。不过这种狡猾并非带有恶意,她向这两个巴黎人指出陷阱在何处。她想从这两个人当中挑选一个胜利者,她心中暗自捉摸哪一个可能中计。如果他看不出是计,那她就是最有本事的人了。

“初来乍到的时候,人们嘲笑这些外省女人;可是等到忘掉了巴黎的喧嚣,在外省女人的生活圈子里看见她的时候,就会追求她了,哪怕是为了消闲解闷也好。您那些风流韵事已经使您大名鼎鼎,在这里一定成为大家注意的目标,会使您自鸣得意起来……您要当心!”迪娜大叫一声,一面作了一个俏皮的手势,通过这些讽刺挖苦的感想,她已经超脱于外省的滑稽可笑之上,也超脱于卢斯托的滑稽可笑之上了。“一个可怜的外省小女子异想天开地爱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流落到外省的巴黎人的时候,她把这种爱情当成除了感情之外还多出点什么东西,她找到了事情做,并且将其扩展到她的一生。没有任何东西比一个外省女人的依恋更危险:她进行比较,进行研究,她思考,她幻想。她丝毫不放弃自己的幻想,她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想她的时候,她却还想着她爱的人。可是落到外省女人头上最致命的打击,便是她的这些恋情都突然结束。这样的结局在英国是常见的。在外省,生活处于时时受到监视的状态,迫使女人沿着自己的轨道一直向前走,要么象蒸汽机碰到了障碍一般砰地一下出了轨。恋情上的战略争斗,卖弄风情,这就是半个巴黎女人。而这一切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

“确实如此,”卢斯托说道,“在外省女子的心里有些出人意料的事,就象玩偶盒似的。①”

“啊,天哪!”迪娜接口说道,“一个女人一个冬季跟您说过三次话②,自己不知不觉把您记在心里。后来有一次郊游、一次散步的机会,于是将心腹话吐露了出来,或者,您同意的话,什么也都干了。这种行为,在那些不进行观察的人看来,觉得十分稀奇古怪,但却包含着十分自然的东西。一位象您这样的诗人,或象毕安训大夫这样的哲学家,善于观察的人,不但不会诽谤这个外省女人,以为她堕落,相反可能会推测出尚未发表的上好诗意,或者说,这部美好的小说中的每一页。这小说的结局会使某一个走运的少尉,某个外省的大人物大占便宜。”

①玩偶盒子的盒盖一打开,即有玩偶跳起。

②当时习俗,贵族及富家女子只有冬季才回到巴黎,而且这段时间社交活动很多。

“我在巴黎见过的外省女人,”卢斯托说道,“倒确实相当会诱拐人……”

“算了吧!她们无非是好奇而已,”城堡女主人说道,一面耸耸肩膀对她的话加以解释。

“这些女人就象那些外行看客,看戏不看头场,专看二场,对于戏不会垮心里已经有了底,”记者针锋相对答道。

“你们这些毛病,原因是什么呢?”毕安训问道。

“造成我们悲苦的魔鬼是巴黎,”出类拔萃的女人答道,“七法里方圆受灾,整个国家受害。外省不能单独存在。只有一国分成五十个小州的地方,每一个小州才会有自己的独特风貌,而一个女子则是她为王的那个圈子的折射光。人家对我说,这种社会现象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时至今日仍然可见。但是在法国,正象在所有以一城为都的国家一样,集中所强制的必然后果,必是风俗习惯的单一化。”

“照您说来,只有法国构成同一帝国的各州实行联邦制,风俗习惯才能生动活泼,各具特点喽!”卢斯托说道。

“可能还是不要希望这样为好。如果那样,法兰西要征服的国家可就太多了,”毕安训说道。

“可是英国就没有这种不幸,”迪娜高声说道,“巴黎对法兰西施行的暴政,伦敦并不对全英国实行。最后法国的天才人物必然要去补救这种暴政。可是这种暴虐又极其虚伪。这就更要命了。这虚伪也是另一痼疾!”

“英国贵族较之我国贵族有一个长处,”记者接口说道,他预见到迪娜要发表一通拜伦式的长篇大论,赶快发言。“那就是他们吸取了一切精华。他们生活在自己美丽壮观的领地上,一年只到伦敦来两个月,不多也不少。他们生活在外省,自己在外省繁荣兴旺,也使外省繁荣兴旺起来。”

“是这样,”德·拉博德赖夫人说道,“伦敦是大服装店和投机生意的都会,政府也设在那里。英国贵族将自己与伦敦捆缚在一起,只有六十天。他们从伦敦取到口号,朝政府那间厨房望上一眼,将待嫁的姑娘和要出售的车马从头到脚看一遍,互相问个好,然后就匆忙离去:这些人毫无趣味,一过了称之为季节的那几天,他们之间也相互无法忍受。”

“所以在《宪政报》①很恶毒的阿勒比翁一栏里,”卢斯托高声说道,他想用一句俏皮话把迪娜话语的敏捷给压下去,“可以遇到王国各地的美人呢!”

①《宪政报》是自由党反对派的报纸,亲波拿巴,反英。

“然而是英国的美人!”德·拉博德赖夫人微微一笑针锋相对说道,“啊,我母亲来了,我要将你们介绍给她。”迪娜见皮耶德斐太太来到,便这样说道。

这个名叫皮耶德斐的骷髅,又高又瘦,赤红面孔,靠不住的牙齿,染的头发,竟也野心勃勃地叫作女人!迪娜将两头雄狮介绍给这个老太婆之后,便叫两个巴黎人自由一会。

“喂!”加蒂安对卢斯托说道,“您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桑塞尔这位最聪明的女人无非是个滔滔不绝的话匣子罢了,”报纸专栏作者说道。

“可这是想叫人任命你们为议员的一个女人!……”加蒂安叫道,“一个天使!”

“对不起,您是爱她的,我忘了,”卢斯托接过话头说下去,“象我这样的一个老怪物,您一定会原谅他的玩世不恭吧!您问问毕安训吧,我是不抱什么幻想了,我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个女人肯定把她母亲吸干了,就象大火烤山鹑一样……”

晚餐不说很高级吧,至少也很丰盛。用餐过程中,加蒂安·布瓦鲁热想办法将报纸专栏作者那句话告诉了德·拉博赖德夫人。城堡女主人于是注意少说话。谈话出现了冷场,泄露了加蒂安的多嘴多舌。艾蒂安极力挽回女主人的好感,但是迪娜的全部殷勤体贴都给了毕安训。不过,晚上过了一半的时候,男爵夫人对卢斯托又热情起来。为了区区小事会犯下怎样的大罪过,你难道没有发现么?这个心地高贵的迪娜就这样,她不愿意委身给蠢货,在她那外省的角落里过着可怕的生活。这生活里有斗争,有反抗,又被镇压下去,有诗意却未曾发表。现在,为了摆脱卢斯托,她又爬上了蔑视这块最高、最陡峭的山岩。即使看见这个假拜伦匍匐在她的脚下请求她的宽恕,她也不会下来的。可是她一想到她的留言簿,便突然从高山上冲下来了。德·拉博德赖夫人陷于寻求名人签名题字的怪癖不能自拔:她有一个横宽开本的大纪念册,至今三分之二的页数还是空白,所以更是名副其实的纪念册。①迪娜将这个本子给德·封丹纳男爵夫人寄去三个月,德·封丹纳男爵夫人好不容易给她搞到了罗西尼的一行字,迈耶贝尔②的六节音符,维克多·雨果的四行诗(雨果往哪一个纪念册上都写这四行诗),拉马丁的一小节诗,贝朗瑞③的一句话,乔治·桑写的奥德修走了,卡吕普索无法自慰。④还有斯克里布那著名的关于雨伞的诗句,夏尔·诺迪耶⑤的一句话,于勒·迪普雷①的一条视平线,大卫·德·昂日②的签名,埃克托·柏辽兹③的三个音符。德·克拉尼先生有一次在巴黎小住,给她收集到拉塞奈尔④的一首歌,这是人们疯狂追求的真迹,费希⑤的两行字和拿破仑一封极为简短的信。这三样东西都贴在纪念册的上等羔皮纸上。格拉维埃先生一次出门旅行,请马尔斯小姐、乔治小姐、塔格利奥尼小姐和格里齐小姐⑥在这个纪念册上题了字。这些人都是和弗雷德里克·勒迈特、蒙罗斯、布斐、吕比尼、拉布拉什、努里和阿尔纳勒齐名的第一流艺术家。因为格拉维埃先生认识一群老光棍,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豢养在后宫⑦的一群老光棍。是那些老光棍给他讨来的这些人情。这方圆十法里之内惟有迪娜一个人有一本纪念册,因此她觉得收集虽然刚刚开始,但已经非常珍贵了。两年来,许多年轻姑娘都有这种纪念册,她们叫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在纪念册上写下一些粗俗程度不等的句子。迪娜担心这两位客人留不过两天以上,她把纪念册朝毕安训递过去,请他写上几行字使她的珍宝更加丰富。啊!你花尽毕生精力收集笔迹,你是幸福而又原始的人,就象荷兰人收罗郁金香一样,你一定会原谅迪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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