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特将觉得象她儿子的那个人,正介乎最后两类贫穷之间。衣衫破得不成模样,帽子百孔千疮,一补再补的靴子后跟脱落了,经纬毕露的大氅上,布包的纽子只剩空壳,有的张着嘴,有的反卷着,跟破烂的口袋和油腻的领围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绒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饱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灰色裤子到处脱线,从裤袋里伸出来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里面一件手织的毛线衫,年深月久变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盖着裤腰,大概是代替衬衣的。
菲利浦额上用铜丝系着一个绿绸的太阳罩。他的皮色,苍白的脸,头发几乎全秃的脑袋,都说明他才从可怕的南方医院出来。①四边发白的绿大氅上还扣着荣誉勋位玫瑰花形徽章。路人带着又诧异又怜悯的目光瞧着他,以为这好汉一定吃了政府的亏;因为那徽章叫人看了心里起疙瘩,最凶悍的保王党还会因此怀疑荣誉勋位勋章的价值。其实政府虽则有心滥发勋章,贬低荣誉勋位的声价,②那个时期全国受勋的人还不到五万三。当下阿伽特心中大为震动。她固然不可能再爱这个儿子,但要她不为之肝肠寸断也办不到。当年何等威风的御前传令官,正要跨进烟店去买雪茄,忽然在门口站住,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阿伽特看到这里又动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她急忙穿过河滨道,拿钱袋塞在菲利浦手里,赶紧溜走,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回去两天吃不下饭,儿子在巴黎快饿死的惨状始终在眼前。
①暗示菲利浦得了花柳病。——原编者注。
②荣誉勋位是一八〇二年由拿破仑创立的。波旁王朝复辟后,当然要贬低荣誉勋位的声望。
她想:“我给他的钱用完了,谁给他呢?可见吉鲁多不是骗人,菲利浦才出医院。”
菲利浦害了舅婆的性命,倾家荡产,偷自己人的钱,狂赌,酗酒,腐化堕落:阿伽特忘得干干净净,只看见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饿着肚子,抽烟的人没有烟抽。她才四十七岁,已经象七十岁的老婆子;老是流泪,祈祷,弄得两眼无神。
但这还不是儿子给她的最后打击,她的最可怕的预感竟成了事实。部队里破获一件军官谋反的案子,官报上登出逮捕的详情,报贩编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伽特在维维安讷街彩票行里听见菲利浦·勃里杜的姓名,当场晕倒。经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营救,给了她半个月假期。
她一边上床一边对约瑟夫说:“唉!只怪我们太严厉了,逼他走上这条路。”
约瑟夫道:“我找德罗什去。”
德罗什那时在巴黎出名是个极精明极狡猾的诉讼代理人,也帮过好几个要人的忙,其中一个是某部的秘书长德·吕卜克斯。约瑟夫把哥哥的案子交给德罗什办,吉鲁多却到他家里去看勃里杜太太;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吉鲁多说:“太太,想法凑一万二千法郎,你儿子就能因证据不足而当场开释。主要是买通两个证人,叫他们不开口。”
“我一定去弄来,”可怜的母亲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儿设法,也不知道怎么设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写信给干妈奥勋太太,托她向冉-雅克·鲁杰商量一万二千法郎来救菲利浦。倘若鲁杰不肯,就请奥勋太太借给她,两年之内必定归还。一封信去,一封信来,回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尽管你哥哥确确实实一年有四万进款,还有十七年的积蓄,据奥勋先生估计,应当在六十万以上,他可决不肯破费一个钱给他从未见面的外甥。在我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着,我连六个法郎都调动不了。奥勋是伊苏屯第一个吝啬鬼;我不晓得他的钱作什么用,他每年给孙子们的零用从来不超过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决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开口,他家里养着一个姘妇,对她百依百顺。可怜他有的是嫡亲妹子嫡亲外甥,却在家中受尽欺负,叫人看了难过。我过去一再给你暗示,要你到伊苏屯来救你的哥哥,替你两个孩子抢救一笔财产,不让那条毒蛇吞没四万,甚至于六万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象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写信不能再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筹莫展。让我把不能帮助你的原因说给你听:奥勋年纪八十五,一天还吃四顿,晚上照旧吃硬鸡子拌生菜,跑起路来跟兔子一样快,我的墓碑将来还得他来写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愿意回伊苏屯,把你哥哥从姘妇手里救出来,鲁杰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时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让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气力。不过你尽管来,奥勋在这一点上会依我的。我有个法宝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遗嘱。这个手段叫人太难堪了,我从来没用过;可是为了你也顾不得了。希望你的菲利浦太平无事,只要能请一个高明的律师。但你应当到伊苏屯来,愈早愈好。你该想到,你那五十七岁的脓包哥哥比奥勋还要老态龙钟:可见形势紧急。外边谣传说他已经立下一份遗嘱,不给你遗产;但奥勋认为遗嘱随时好推翻。再会了,我的小阿伽特,但愿上帝保佑你!疼你的干妈也会尽她的一分力量。
马克西米利安娜·奥勋,本姓卢斯托。
附笔:——我的内侄艾蒂安常在报上写文章,听说认识你的菲利浦。他有没有去问候过你?他的事等你来面谈吧。
阿伽特为这封信转了许多念头。她不能不给约瑟夫看信,也不能不把吉鲁多出的主意告诉约瑟夫。约瑟夫遇到有关哥哥的事变得非常小心,向母亲说应当全部通知德罗什。
母亲觉得很对,下一天清早六点带着儿子上比西街去看德罗什。这位诉讼代理人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刚强,声音尖厉,皮色难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张貂鼠脸,象吃过小鸡似的嘴唇血红。他一听吉鲁多上门来说的话,象老虎一般直跳起来,逼尖着喉咙叫道:
“哎啊!勃里杜妈妈,你上你混账儿子的当要上到什么时候?一个钱都不能给!菲利浦归我负责,我让他去受贵族院特别法庭审判,就是顾着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师才不让庭上这样判呢!你还是到伊苏屯去抢救你两个孩子的财产吧。要是你无能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遗嘱偏袒那个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将来好告他们诈欺取财,案子归我来办。不过你太忠厚了,未必能为这一类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里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这句话,约瑟夫听着吃惊。德罗什向约瑟夫挤挤眼睛,要他让母亲先走一步,德罗什另外有话告诉他。
“你哥哥卑鄙透顶,不管有意无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这家伙诡计多端,我们还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细,他究竟是哪一种,你自己去决定吧。他的案子判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受警察局管制罢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快快陪母亲上伊苏屯,你是聪明人,你该想法救出遗产。”
约瑟夫在楼梯上追上母亲,说道:“妈妈,德罗什说得不错。我才卖出两张画,你有十五天假期,咱们动身到贝里去吧。”
阿伽特写信给奥勋太太报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带着约瑟夫上路,丢下菲利浦听天由命。班车从地狱街往奥尔良大道前进;菲利浦那时已经移送卢森堡监狱,车子在前面经过,阿伽特忍不住说:
“要没有各国的同盟军,他不会在这里的!”
车子前厢只有约瑟夫母子两人。换了别的孩子,听着母亲这句话或许会不耐烦,耸耸肩膀一笑置之;约瑟夫却紧紧搂着母亲说:
“好妈妈,你这个母亲等于画家之中的拉斐尔!而且永远是个糊涂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