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最后又说:“朋友,倘若你能把现在已经不时行的世家的身分丢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负责替你找一个贤德的姑娘,一个俊俏,可爱,虔诚,有七八十万陪嫁,能使你快乐,引以自豪的对象,但是她的高贵只在于内心而不在于门第。”

青年人嚷道:“啊!医生,如今只有优秀人物,没有贵族阶级了。”

老人道:“你把零星债务还清了,回到这儿来;我去包一个班车的前厢,因为我带着干女儿一起来的。”

傍晚六点,三位旅客到后妃街搭上班车。于絮尔戴着面纱,一言不发。萨维尼安从前给她的一个飞吻,只是逢场作戏,在于絮尔心中固然象读了一本爱情小说似的大起风波,他却在巴黎欠了一身债,日坐愁城,早已把医生的干女儿忘得干干净净;何况对爱米莉·德·凯嘉鲁埃的单相思,也不容许他想起曾经和奈穆尔镇上的一个小姑娘交换过几个眼风。因此,老人叫于絮尔先上车,自己坐在中间把两个青年隔开的时候,萨维尼安并没认出她是谁。

医生和萨维尼安道:“我要向你交账,文件我都带来了。”

萨维尼安回答:“为了置办内外衣服,我差点儿走不成;那些市侩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现在竟是浪子回家了。”

虽然一老一少之间的谈话非常有趣,萨维尼安的某些回答也十分风雅,但于絮尔直到天黑不出一声,始终挂着绿色面纱,双手交叉着放在披肩上。

萨维尼安见她不理不睬,反倒忍不住了,说道:“小姐好象不大喜欢巴黎罢?”

“我回到奈穆尔,觉得很高兴,”她撩起面纱回答,声音有点激动。

虽则天色昏暗,萨维尼安一看到粗大的辫子,神采奕奕的蓝眼睛,也把她认出来了。

他道:“我离开巴黎躲到奈穆尔来,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又能看到美丽的邻居了。医生,希望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我喜欢音乐,还记得听见过于絮尔小姐的琴声。”

医生肃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愿意你跟我这老头儿来往;因为我对这个心疼的孩子是象母亲一样关切的。”

这句很含蓄的话引起萨维尼安许多念头,他也想起了那么随便飞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气很热,萨维尼安和医生先睡着了。于絮尔想着许多计划,到半夜才阖上眼睛。她脱下那顶极普通的小草帽,带着一顶绣花睡帽。不久她的脑袋也倒在干爹的肩上。天刚亮,车子到布龙,萨维尼安先醒了,看见她在车辆颠簸之下头脸不整的情形:睡帽望上翻起,皱作一团;车内的闷热使她两颊绯红,旁边挂着散开的辫子;那在一个非装扮不可的女子会丑态毕露的,但于絮尔倒反显出青春与美貌的光彩。心地纯洁的人,睡眠总是甜美的。半开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齿;散开的披肩,让你在印花纱衫的褶裥底下注意到她可爱的胸部,而并不妨碍她的端庄。总之,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贞的灵魂多么纯洁,尤其因为没有别的表情困扰,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诺雷老人接着也醒了,把孩子的头放在车厢一角,让她舒服一些;她一连几夜想着萨维尼安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听人摆布了。

老人对萨维尼安说:“这孩子睡得多甜啊!”

萨维尼安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长得美,心也挺好的。”

“噢!一家的欢乐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对亲生女儿,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岁了。但愿上帝保佑我多活几年,替她物色一个使她终身快活的丈夫。这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带她去看戏,她不愿意,因为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不许她去。我问她:将来你结了婚,丈夫要带你去,又怎么呢?她说:我当然听从他的。万一他叫我做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将来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负责;所以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气拒绝的。”

清早五点,车到奈穆尔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仪容不整,被萨维尼安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车在布龙停了几分钟,而在布龙到奈穆尔的途中,萨维尼安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安都细细研究过了;他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

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

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安临别对于絮尔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波唐杜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安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怪:弥撒完毕,波唐杜埃太太居然招呼米诺雷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无外客。

米诺雷-勒弗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的。”

克勒米耶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头。”

玛森说:“要波唐杜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有了很密切的关系。”

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波唐杜埃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议!……啊!你们完啦。波唐杜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了。”

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安,这主意倒是不错。老太太今儿请米诺雷先生吃晚饭,蒂安奈特清早五点就来向我定了牛排。”

迪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森奔过去说:“喂!迪奥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

“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叔卖了公债;波唐杜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

“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

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象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所。”

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奈特叫萨维尼安来见她。

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波唐杜埃太太的和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另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安住的,窗户象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安的卧房留出一小间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

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波唐杜埃先生的卧房,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波唐杜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的绶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

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头供着波唐杜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扑粉①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那儿附近。哈瓦那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②给了他一个勋位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勋位的红绶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波唐杜埃自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

①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的人,都在假发上扑粉。

②哈瓦那为中美洲古巴的首府兼大港,古巴未独立之前为西班牙殖民地。

“母亲在哪儿?”萨维尼安问蒂安奈特。

“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

萨维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象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情调。

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①你此刻站在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

①由王上直接下令(所谓密诏)逮捕的人民,都监禁在国家监狱(例如有名的巴士底狱),狱中待遇较优,特别对贵族。且贵族往往要求将子弟幽禁,以免为非作歹,或遇有债务纠纷时暂避,以便与债主磋商条件。

“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安很尊敬很郑重的回答。

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

“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

萨维尼安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尽力补救。”

“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

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安一回到奈穆尔,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分也在这儿告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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