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已经用得俗滥了,①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列塔尼老太太,——凯嘉鲁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代,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维也纳,在奈穆尔,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泽莉·勒弗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安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安才坐上饭桌,母亲便提到凯嘉鲁埃和波唐杜埃的来信,她认为他们态度恶劣透了。
①贵族家庭不愿子女与布尔乔亚通婚,由来已久,往往为作家采作故事的重要关键,所以说那根发条用得太俗滥了。
萨维尼安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你是否姓波唐杜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税!”
“那么王上呢?”
“王上处于两院之间,①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妻子与情妇之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哪怕她家里务农,本人进过寄宿学校就行。”
①当时的两院为众议院与贵族院。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萨维尼安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列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
“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象我们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
“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穷愁潦倒一辈子吗?”
“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
“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
“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马扎兰的侄女。”
“那是马扎兰自己也反对的。”
“还有斯卡龙的寡妇呢?”
“别忘了她是德·奥比涅出身!”
①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要娶谁都可以。”
①斯卡龙(1610—1660),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六五二年时娶一世家(德·奥比涅)出身的贫苦孤女。斯氏故后,寡妇改嫁德·曼特侬侯爵;后成为路易十四的情妇,与之秘密结婚。
萨维尼安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凯嘉鲁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象禁果一般变得更有价值了。
晚祷以后,米诺雷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典似的。自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个是堂堂子爵,一个是靠善心的医生抚养大的孤女,父亲是军乐师,前意大利剧院的歌唱家,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孩子,你怎么啦?”老太太说着,教于絮尔坐在她旁边。
“我惭愧得很,承蒙太太不弃……”
“唉!孩子,”波唐杜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声调回答,“我知道你的监护人多么喜欢你,我要对他表示好感,因为他替我把浪子带回家了。”
于絮尔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脸都抽搐了;萨维尼安看了大为不忍,说道:“可是,亲爱的母亲,即使你不欠米诺雷骑士什么情分,我觉得小姐肯光临,我们也很高兴的。”
年轻的贵族意义深长的握着医生的手,又道:“先生,我知道你受过圣米迦勒勋位,那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荣衔,得到的人,身分跟贵族一样。”
近乎绝望的爱情,几天以来使于絮尔的绝世姿容更多了一种深度,就是大画家在肖像上用来刻划心灵的那种深度。老太太看到于絮尔这样美丽,吃了一惊,不禁怀疑医生的热心帮忙是有计划的了。引起萨维尼安那句回答的话,她是为了要从老人最心爱的人身上去刺伤老人,而故意说的。米诺雷听见萨维尼安称他为骑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这种浮夸的措辞中,体会到情人们大胆的程度,无论怎样可笑的事都作得出来。
当过御医的老人回答说:“子爵,从前大家为了要得圣米迦勒勋位,笑话也不知闹过多少,现在却跟许多别的特权一样,不值钱了。今日之下,这勋位只赏给医生和可怜的艺术家。那些君王把它和圣拉扎尔勋位合而为一,倒是很好的办法;我记得圣拉扎尔是个穷光蛋,靠着奇迹而复活的。由此可见,圣米迦勒和圣拉扎尔的勋位对我们的确是个象征。”
这几句回答,又尊严又挖苦;说完以后,室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愿意开口;等到大家有点儿发僵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啊,咱们的神甫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于絮尔,起身去迎接夏勃隆;那是对于絮尔和老医生都没有的礼数。
老人微微笑着,望望干女儿,望望萨维尼安。一个胸襟狭窄的人看到老太太这种态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气的;但米诺雷深谙世故,决不会触到这种暗礁;他跟萨维尼安谈着查理十世任命波利尼亚克亲王组阁的事,和这件事所能引起的危机。直过了相当时间,等到提及债务不至于有报复嫌疑的时候,医生才用半正经半说笑的态度,把萨维尼安被控的文件和公证人的账单,连同付讫的票据,交给老太太。
“这些都经小儿核对过吗?”她对萨维尼安瞥了一眼,萨维尼安点点头。“呕!那么是迪奥尼斯的事了,”她不胜鄙夷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对这件事跟对金钱一样的瞧不起。
据波唐杜埃太太的想法,看轻财富等于抬高贵族的身分,把布尔乔亚的势力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古鄙奉东家之命,来索取萨维尼安和米诺雷之间的账目。
“做什么用?”老太太问。
“立借票需要有根据,你们这项债务并没银钱过手,”首席帮办说着,很放肆的在屋子里东张西望。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是第一次跟这个丑巴怪照面,当时的感觉象见了癞虾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两人对于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个模糊的,无法肯定的景象,非言语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诉医生的精神作用说明。于絮尔肯定这阴险的古鄙将来会对他们不利,不禁浑身战栗;但看到萨维尼安跟她一样的骚动,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心也跟着安定了。
古鄙才带上门,萨维尼安就说:“迪奥尼斯先生的帮办,长相真难看!”
波唐杜埃太太说:“这些人长得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长得丑,而埋怨他心地坏;他恶毒透了。”
医生虽然想表示亲善,也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和冷淡了。
两个情人觉得很拘束。要不是夏勃隆神甫一团和气的在饭桌上提起大家的兴致,医生和他的干女儿简直受不了那局面。吃到饭后点心,米诺雷看见于絮尔脸色发白,便说:
“孩子,倘使你不舒服,只要穿过街就到家了。”
“怎么啦,我的心肝?”老太太问孩子。
“唉!太太,”医生神气很严肃,“她心里冷很很,平日她是看惯笑容的。”
老太太道:“医生,这种教育是要不得的。你说是不是,神甫?”
米诺雷朝着一声不出的神甫望了一眼,答道:“是的,太太。我的教育使这个纯洁的孩子到社会上没法跟人相处;可是我未死之前,一定要安排妥当,不让她受到冷淡和憎恨。”
“得了罢,干爹!……别说了!我在这儿并不难受,”于絮尔说着,望着波唐杜埃太太;她宁可跟波唐杜埃太太照面,而不愿意瞧着萨维尼安,显出她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