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人和我先向你表示欢迎,希望这计划早日实现,同时请你接受我们至诚的敬意。
吕克-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伯爵。
①伦巴第人即意大利人,很早在欧洲经营银钱业;此处所言,犹今日所谓犹太人。
布列塔尼出身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嚷道:“堂堂凯嘉鲁埃家的人,想不到会收到这种信!”
夏勃隆神甫说:“海军中将并没知道侄孙在监狱里;伯爵夫人自个儿看了你的信,自个儿回覆的。”停了一会又道:
“可是总得打个主意才好,我劝你别出卖庄园。租约快满期了,那还是二十四年以前订的;再过几个月,你可以把租金加到六千法郎一年,还能要一笔等于两年租金的小费。眼前我们向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去借钱,别找镇上那些专作抵押生意的人。你的邻居是个正人君子,温文尔雅,大革命以前见过大人物的。最近还从无神论者一变而为天主教徒。最好你捺着傲气,今晚上去看他;这样的移樽就教,对他必有作用;我劝你把凯嘉鲁埃的门第暂时忘记一下。”
“办不到!”老太太尖着嗓子回答。
“那么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凯嘉鲁埃罢;等他没有外客的时候去找他,那他只要三厘半利率,或许只要三厘,同时他还能很体贴的帮你忙,你一定会满意的;他会亲自上巴黎恢复萨维尼安的自由,把他带回来,反正他要上巴黎去卖掉公债。”
“你是说米诺雷那个小家伙吗?”
“那小家伙年纪已经八十三了,”夏勃隆神甫微微一笑的回答。“好太太,拿出一点儿基督徒精神来,别得罪他,他能帮你忙的地方多着呢。”
“怎么?”
“他身边有个天使,一个最圣洁的姑娘……”
“不错,你是说小于絮尔……那又怎么呢?”
听到这句“那又怎么呢”,可怜的神甫不敢再往下说,老太太尖刻的口气先把他心里的计划给打销了。
“我相信米诺雷医生很有钱。”
“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当初不给儿子安排前程,已经间接造成他今日的不幸;将来你可是得小心行事了!”神甫态度很严厉,“要不要我先去通知你的邻居呢?”
“既然知道我有事找他,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
“啊!太太,你去看他,你只要出三厘利息;他来看你,你就得出五厘了。”神甫觉得这个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老太太,“倘若你由公证人迪奥尼斯和书记玛森经手出卖佃户农庄,在价钱方面要吃亏一半;他们决不肯把现钱借给你,存心要趁你为难的时候占你便宜。什么迪奥尼斯,什么玛森,还有镇上一般凯觎你的田庄,知道你儿子关在牢里的有钱的人,我跟他们都没有交情。”
“好,他们知道就知道罢!”老太太举着手臂直嚷,“噢!神甫,你的咖啡都凉了……蒂安奈特!蒂安奈特!”
蒂安奈特是一个年纪上了六十岁的布列塔尼老婆子,穿着短袄,戴着布列塔尼便帽,急急忙忙进来,拿神甫的咖啡去重煮。
她看见神甫想端起来喝,便道:“神甫,放心,我拿去隔水温一温,味道不会变的。”
“那么,”神甫用他那种带着劝导意味的声音又说:“我先去通知医生,你等会儿来罢。”
经过一小时的口舌,神甫翻来覆去把理由说了十来遍,老太太方始让步;而这位傲慢的凯嘉鲁埃直听到神甫说出“你不去,将来萨维尼安会去看他的!”以后,才表示屈服:
“那么,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钟上正好敲九点,神甫走出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奔到医生家的铁门口使劲打铃。他这儿刚由蒂安奈特送出,那儿就由布吉瓦勒女人迎进;老奶奶说:“神甫,你来得这么晚!”
对门的老佣人却说:“太太正在伤心,干吗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见一大堆人挤在医生那间棕绿两色的客厅里;因为迪奥尼斯路过玛森家,已经把老叔的话述了一遍,让几位承继人放心了。
他说:“我相信于絮尔心里有人,这桩爱情将来只会给她痛苦和烦恼;她念头古古怪怪的(一般公证人都用这种字眼来形容多愁善感),一时还嫁不出去呢。因此你们不用多心:尽管对她献点儿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们老叔;他精明透顶,一百个古鄙还斗不过他哩。”公证人这么说着,没知道古鄙这个词儿原是从拉丁文的vulpes(狐狸)化出来的。
所以,玛森夫妇,克勒米耶夫妇,车行老板和但羡来,奈穆尔的医生和邦格朗,在医生家凑成了一个热闹而少有的集会。夏勃隆神甫走进客堂,听见钢琴声。于絮尔正在结束贝多芬的《F大调交响乐》。①孩子自从被干爹提醒之后,心里也讨厌那些承继人:虽是天真,无邪,她也卖弄小手段,有心挑这阔气势雄壮,要经过研究才能了解的音乐,教那般女太太们扫兴。越是美妙的音乐,无知的人越不会欣赏。客厅门一开,一露出夏勃隆神甫那张年高德助的脸,承继人们便赶紧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着:“啊!神甫来了!”
①这是指改编为钢琴曲的交响乐。贝多芬的第六、第八两交响乐都是F大调,作者此处未注明何曲。
这声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声。邦格朗,奈穆尔的医生和米诺雷老人正在那里受罪,因为克勒米耶要讨好舅舅,厚着脸自动和他们凑成一局惠斯特。于絮尔离开了钢琴。医生也站起来好象是招呼神甫,其实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继人在老叔面前把于絮尔的才艺天花乱坠的恭维了一阵,告辞了。
正在关铁门的时候,医生叫了声:“朋友们,再见了。”
出了屋子几步路,克勒米耶太太就对玛森太太说:“嘿!这就是花那么多钱学来的!”
玛森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钱,让我的小阿莉娜在家里敲得震天价响呢。”
克勒米耶道:“她说那是贝多方作的,算是个大音乐家,很有名气的。”
“哼,在奈穆尔才不会出名呢,”克勒米耶太太回答,“怪不得他叫做什么白多疯。”
玛森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们再去;他对小丫头一边指着那本绿面子的书,一边还眨眼睛呢。”
车行老板接口说:“他们觉得砰砰訇訇的响声好玩,那的确还是关在家里的好。”
克勒米耶太太道:“邦格朗先生打牌的兴致真好,亏他受得了那些咒命曲(奏鸣曲)。”
那时,于絮尔走到牌桌旁边坐下,说道:“在一般不懂音乐的人面前,我永远弹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于内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环境中发泄。教士在恶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树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能生长;同样,有性灵的音乐家遇到外行会精神不振。在艺术方面,我们的心灵是以周围的心灵作环境的,我们给它们的生命力,是和从它们那儿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逃不出这个定理,我们的两句成语也是从这个定理来的,一句是:遇到狼,跟着嗥;一句是:物以类聚。但只有天性温柔而敏感的人,才会象你那样的感到痛苦。”
医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对我的小于絮尔可能致命。我离开世界以后,希望你们在她和世俗之间筑起一道墙垣,保护这朵象卡图卢斯①诗中说的utflos②,等等……”
①卡图卢斯(公元前87—54),著名的拉丁诗人。
②拉丁文:空谷幽花。
“于絮尔,那几位太太着实奉承你呢,”邦格朗微笑着说。
“奉承得有点俗气了,”奈穆尔的医生批评了一句。
米诺雷老人道:“我觉得虚假的奉承总是俗气的。为什么呢?”
神甫说:“真诚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于絮尔又焦急又好奇的对神甫瞧了一眼,问:“你可是在波唐杜埃太太家吃晚饭的?”
“是的,可怜的太太伤心得很,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来拜访你,米诺雷先生。”
“既然她心里难受,有事找我,应该由我去看她。咱们把这最后一局快些结束罢。”
于絮尔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法官说:“她儿子太不懂事了,没有监护人,独自住在巴黎是不行的。前一晌听见有人向这里的公证人打听老太太的田庄,我就猜到他要送母亲的命了。”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吗?”于絮尔说着,恶狠狠的向邦格朗瞪了一眼;邦格朗私忖道:“唉,可怜她真的爱着他。”
奈穆尔的医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萨维尼安天性还是好的,所以会坐牢;坏蛋是从来不会入狱的。”
“诸位,咱们歇了罢,”米诺雷老人大声说,“只要能够使一个可怜的母亲止住眼泪,就该趁早把她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