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对她说,“您丈夫来了!”

“能说我有个丈夫吗?!”

说着,她飞快地跑开,不见了。

“喂,好了,晚饭都快凉了,”伯爵喊道,“来吧,先生。”

我只得跟着主人走去,他把我领到一间餐厅,那里,晚饭已经摆好,菜肴的丰盛精美只有在巴黎才能常见。桌上摆着五副餐具:伯爵夫妇的、小女孩的、我的——本应该是他的,最后一副是为圣德尼①的一位司铎预备的。司铎做过餐前祷告后问道:“伯爵夫人呢?”

①圣德尼在巴黎北面,是塞纳-圣德尼区府和主教府所在地,其最有名的建筑是建于公元五世纪的大教堂。

“啊,她就会来的,”伯爵回答。他殷勤地先给我们舀了汤,然后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盆,并且其快无比地吃光了。

“啊!侄儿,”司铎大声说,“要是你夫人在这儿,你就会理智些了。”

“爸爸这么吃法会伤身体的,”小女孩带着狡黠的神情说。

这段有关饮食学的奇怪的小插曲发生后不久,正当伯爵急煎煎地切一块我叫不出名称的野味肉时,一个贴身女仆跑来禀告:“先生,我们到处找不到太太!”

一听此话,我猛然站起身来,心里害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的脸上一定明显地流露了这种担忧,使得老司铎也跟我往花园里跑去。那位丈夫碍于情理,一直走到餐厅门口。

“别走,别走!用不着担心。”他对我们喊道。

他没有和我们一道去。司铎、女仆和我,我们找遍了大花园的小径、草坪,呼唤着,侧耳细听着,尤其当我告诉他们年轻的子爵已死,他们就更担心了。我一面跑,一面叙述这件不幸事故发生的详细情况,我发现女仆和她的女主人极其贴心,因为她比司铎更明白我恐惧的个中原因。我们看了花园中的水池和所有的地方,但哪儿也找不到伯爵夫人,也没看见她走过留下的任何痕迹。最后,在沿着一堵墙往回走时,我听到了低沉的、被深深捂住的呜咽声,是从一个类似谷仓的地方传出来的。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走进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朱丽叶。她本能地把自己埋在一堆干草中,倾泻自己的悲痛。由于生性怕难为情,她把头藏在草里,为的是不让人听到她凄惨的哭声:她的抽噎、啜泣就象一个孩子的,但是更悲哀,更透人肺腑。对她来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女仆把她从干草里扶起来,她象个垂死的动物,身子软瘫,任人摆布。女仆不会说其他的安慰话,只一个劲儿说:“好了,太太,好了……”

老司铎还在不断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了,孩子?”

女仆帮着我,把朱丽叶抬到卧室里,我再三关照她要看好夫人,对别人只说夫人犯了偏头痛。然后,我和司铎下楼回到餐厅。我们离开伯爵已有好一会儿了,走到列柱廊下我才又想起他,他的无动于衷委实令我吃惊;及至见他冷静地坐在那儿用餐,我就更惊讶了。他差不多把晚餐全都吃光了,这使他女儿快活不已,因为她觉得亲眼看到爸爸违背妈妈的命令是很有趣的事。我从司铎和伯爵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场小小的龃龉中,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位丈夫对刚才周围发生的事那么不关心。原来,伯爵患有一种相当厉害的病,病的名称我已记不起来,为了治好这种病,医生规定他严格地节制饮食,伯爵一直受着这种饮食制度的约束,现在,他正被康复期病人常有的贪食欲支配着,在他身上,动物的贪欲战胜了人类应有的一切感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人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赤裸裸的表现,它们给这可怕的痛苦事件涂上了一抹喜剧色彩。整个夜晚是凄凉的。我很疲倦。司铎绞尽脑汁在猜测侄媳哭泣的原因。伯爵在静静地消化他的晚餐,刚才他妻子差贴身女仆向他含糊其词地解释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我记得好象推说是妇女生理上的不适,伯爵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我们大家都早早就寝。一名男仆领我去我的宿处,从伯爵夫人的房门前经过时,我怯生生地探问她的情况。伯爵夫人听出我的声音,叫我进去,说是想跟我谈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低下了头,于是我又退出来。尽管我以年轻人的真诚分担着女主人精神上所受的残酷刺激,但是在强行军似的走了那么多路以后,我疲惫已极,很快就睡着了。深夜,有人用力拉开我的帐幔,幔环在铁杆上发出的刺耳声响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床脚。桌上一盏灯射出的光照在她脸上。

“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先生?”她说,“我不知道,在受了这样可怕的打击以后,还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此刻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我要知道全部经过。”

“多么平静啊!”我心中想,一面看着她那惨白的脸色,它白得吓人,和她棕色的头发形成了强烈对比;听着她说话时在喉头滚动的嗓音,我被她整个面容所起的变化惊呆了,这变化表明了她心灵上的创伤。她已经憔悴凋零,象一片入冬的树叶,失去了秋天染上去的最后色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完全没有了原来的美,只反映出她内心深沉的悲怆,仿佛过去阳光熠熠的地方现在笼罩了一片乌云。

我重又把那猝然发生的、夺走了她朋友的事件讲述一遍,将某些使她太痛苦的情节一带而过。我向她叙述了我们第一天的旅程,那一天充满了对他们俩爱情的回忆。她贪婪地听着,一点没哭,头向前倾,象是一位热心的医生在探寻病症所在。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已把心扉整个儿打开,准备承受所有的痛苦,并且由于最初的绝望情绪,一心想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我抓住这个时刻,向她讲述了那可怜的人临终的担忧,以及他为什么和怎样派我传送这不幸的消息。这时,她的眼睛好象被灵魂最深处喷涌出来的绝望之火烧干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我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信交给她,她机械地接了过去;随后猛烈地哆嗦一下,用粗沉的声音说:“可他的信,我看过就烧了;我没留下他的任何东西!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留下。”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夫人,”我说,她痉挛了一下,看看我,“我从他头上剪下了一绺头发,这就是。”

于是,我把她心上人的最后的、也是永远不会腐烂的一小部分呈在她面前。啊!你们要是和我一样手上落满了那滚烫的眼泪,你们也会理解什么叫感激,它有时和恩惠是很接近的。伯爵夫人握住我的手,眼睛因激动而发亮,透过极度的痛苦,闪着一星微弱的幸福之光。她用压低的声音说:“啊!

您一定也在恋爱!但愿您永远幸福!千万别失掉您心爱的人!”

她没说完,拿着她的宝贝飞快地跑了。

第二天,这夜间的一幕和我的梦境混在一起,给我一种虚幻的感觉。只是当我在床头寻找那叠信而再也找不到时,我才确信,那是痛苦的现实。第二天的事无需赘述,我陪着朱丽叶又度过了几个钟点。我那不幸的旅伴曾对她倍加称赞;的确,她的任何言谈、举止、行为都说明她心地高尚,感情细腻,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痴请而忠心的女人之一。

傍晚,蒙佩尔桑伯爵亲自把我送到穆兰。到了那里,他有点发窘地对我说:“先生,我们已经欠您的情了。如果您不认为这是滥用您的好意,或是对一个陌生人冒昧行事,那么,请您将这笔钱带到巴黎——反正您要去那儿——交给桑蒂耶路的某先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好吗?这笔钱是我欠他的,他让我赶快还他。”

“当然可以,”我说。

我怀着纯洁的感情接过二十五路易一卷的金币,这正好给我作了去巴黎的路费,后来我如数去还给那位与伯爵有银钱来往的人。

到了巴黎,当我把这笔钱送往指定的人家时,我才明白,朱丽叶是多么机灵巧妙地帮助了我。她借给我这笔钱所采取的办法,她对我显而易见的贫寒所持的谨慎态度,不正表现了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智慧吗?

我曾有机会把上面的遭遇讲给一个女人听,她害怕得紧紧抱住我,对我说:“啊!亲爱的,你可别死,啊?”这时,我感到怎样的快乐啊!

一八三二年一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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