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波旁内,法国中央高原北部一地区。

①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女主人公,此处指蒙佩尔桑伯爵夫人。

②见莫里哀的《安菲特律翁》第一幕第一场:安菲特律翁打了胜仗,派仆人索西连夜先回家向女主人通报他的归来。一路上索西把手上的灯笼当作女主人,向它叙述战斗的经过。

这当儿,走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着一头鬈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系一条粉红腰带,披着打褶裥的斗篷。她听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仆的问答。一看见我,她便跑开了,一面用尖细的声音喊着:“妈妈,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讲话。”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走去。那件白色斗篷飘飘忽忽如同磷火,为我指引着女孩所走的那条路。

我应当讲出一切,毫不隐瞒。走到林荫路的最后一个矮树丛时,我竖起了衣领,用上衣的袖头掸了掸寒酸的帽子和长裤,用袖子掸了掸上衣,又将两只袖子互相掸了掸;然后,我把上衣仔细扣好,露出翻领,因为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部分总要新一点;最后,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里擦了擦,将裤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经过这番加斯科尼式①的打扮后,我不会被人当成专区收间接税的流动税务员。现在,当我有时回想起彼时彼刻年轻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①法国人嘲笑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名)人虚有其表,喜欢吹牛说大话。“加斯科尼人洗衣服”便意味着把脏衣服反穿,只图表面干净。

就在我为自己设计一种恰当的举止时,突然,在绿色小径的拐弯处,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的百花丛中,我瞥见了朱丽叶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显而易见,伯爵夫人听到女儿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后,加快了脚步。见是一个陌生人颇为笨拙地在向她行礼,她吃了一惊,停了下来,对我摆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礼的面孔,并且优雅地噘了噘嘴,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么失望沮丧。我想从苦心准备的漂亮词句里找出几句话来讲讲,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正在双方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丈夫出场了。我顿时思绪万千。为了掩饰窘态,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我面前的两位是不是蒙佩尔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话虽无意义,却使我有时间对夫妇俩作出判断和分析(他们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来临彻底打乱了)。我以在我那样的年龄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丈夫多半是一位典型的乡绅,这些乡绅现在成了外省最大的荣耀。他穿着一双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这双鞋,是因为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旧的长裤、松松垮垮的领结和卷边的衬衣领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点象法官,但更象省参议员;他浑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好象一个区长,什么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气乖戾,一个自一八一六年以来每年都参加竞选,但每年都落选的人就会有这样的脾气。在他身上,乡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起;他毫无教养,却有阔人的傲慢;对妻子言听计从,可又自认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却不肯迁就;此外他形容憔悴,满面皱纹,皮肤焦黄,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灰发,又长又直,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站在丈夫旁边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她个儿不高,腰肢扁平婀娜,身段迷人;她长得那么娇小、纤弱,碰一碰都怕折断她的骨头。她身穿一条白色细纱长裙,头戴一顶饰着粉红缎带的漂亮软帽,腰间结一根粉红腰带,无袖胸衣合体地裹着肩膀和线条优美的上身,使人一见便从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欲。她的眼睛乌黑有神,表情丰富,动作温文尔雅,一双脚很纤秀。即使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也会以为她还不满三十岁,因为她的前额和脸部所有的线条显得那么娇嫩年轻。至于性格方面,我觉得她既象利尼奥勒伯爵夫人,又象B侯爵夫人,这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在读过卢韦那本小说①的青年人头脑里,是永远鲜明的。我一下子洞悉了这对夫妇的所有秘密,当下作出一个决定,这决定的灵活圆滑,堪称出自一个老练的外交家。也许,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回凭直觉处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流社会人士处世手腕的奥妙何在。

①卢韦·德·库弗雷(1760—1797),法国作家,国民公会议员,这里提到的小说是《德·福勃拉斯骑士的爱情》,利尼奥勒怕爵夫人和B侯爵夫人是小说主人公德·福勃拉斯所爱的两个女人。

自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我忙于人生的搏斗,不可能分析生活中极细小的行为,只能按礼仪和社会体统的要求行事,致使最高贵的感情全都枯竭了。

“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我做出神秘的样子说,并且向后退了几步。

伯爵跟在我后面。朱丽叶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自己毫不在意地走开了,因为她确信,什么时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就准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简短地向伯爵叙述了一遍。伯爵听了这个消息以后的反应,说明他对他年轻的助手怀有相当深的好感。这一发现壮了我的胆,使我敢于在两人后来的对话中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太太知道了会很悲伤的,”他吃惊地说,“我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

“先生,”我说,“我首先跟您谈,这就尽了我的一项责任。我不愿意不通知您,就把一个陌生人托我捎给伯爵夫人的东西交给她。但是,他托我送交的是一种正当的遗赠,也是一个我无权支配的秘密。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您为人极好,我想您是不会阻止我完成他的遗愿的。至于以后,夫人完全有自由向您讲出我不得不保守的这个秘密。”

听到称赞他,这位贵人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恭维话,最后表示由我自便。于是我们往回走。这时,庄园的钟声宣布开晚饭了,我被邀请与主人共进晚餐。朱丽叶见我们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便偷偷地观察我们。过了一会儿,她丈夫找了个小小的借口,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更是诧异,停下了脚步,瞟了我一眼,只有女人才能用那种目光看人。她的目光里含着好奇,一位主妇看到家里从天而降似的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当然可以这样好奇地看他;她的眼光里含着疑问,确实,我的穿着打扮、年龄和相貌形成那么奇特的对照,无怪她有疑问!她的目光带着傲慢,被人狂热地爱着的女人往往如此,因为在她们眼里,世上的男人除却一个,其他的都不值一顾;她的目光里还含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害怕以及厌烦,因为她刚才无疑准备享受与情人单独在一起的幸福,现在却要接待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我懂得这富有表情的目光,这无声的语言,于是回报了一个充满怜悯和同情的微笑。这时,我对她凝视了片刻,在这晴朗的日子里,站在两旁开满鲜花的小径中间,她美丽的容貌真是光彩照人。看着这幅令人赞叹的画面,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唉!夫人,我刚刚作了一次很艰难的旅行,是为……您一个人而来的。”

“先生!”她说。

“噢!”我接着说,“我是代表一个把您称为朱丽叶的人来的,”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您今天见不到他了。”

“他病了?”她低声说。

“是的,”我答道,“但是,我求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托我交给您一些与您有关的秘密物件。请相信,不会有比我更能守口如瓶、忠人之事的信使了。”

“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他不再爱您了?”

“啊!那是不可能的!”她叫道,同时不由地露出一丝坦率的微笑。

突然,她似乎哆嗦了一下,用惊恐的目光急速看了我一眼,接着脸上一阵红,问我:“他活着吗?”

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字眼!我年纪太轻,忍受不了那种声调,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

“先生!先生,回答我呀!”她大声说。

“他活着,夫人。”

“这是真话?啊,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能接受,告诉我吧!无论什么痛苦,也没有不知他是死是活更叫我难受!”

我不回答,眼里忍不住滚出两颗泪珠,因为她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太奇特了。

她把身体靠到一棵树上,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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