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庆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印象;还有那股潮湿的熏香味儿,使礼拜堂的气氛显得更加阴冷。那里的一切都显出一种器量狭小的方正划一、一种思想内容的空虚贫乏,只有一个词语能概括这种现象,那就是假虔诚。在这一类毫无人情味而又阴森可怖的宅第中,假虔诚渗透于一切:在家具摆设中,在木刻版画里,在大小画幅中;那里的高谈阔论是假虔诚,那里的寂寂无言也是假虔诚,那里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假虔诚。将人和物都幻化为假虔诚,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事实却一一俱在。或许每个人都不难看出:假虔诚信徒的坐卧言行都不同凡响;他们事事局促拘谨,不苟言笑;他们家里的一切都讲究对称工整,然而却僵硬刻板;从女主人的便帽到她的针线球,全都散发着这种气息。家里的人都象是徒具形骸的幢幢鬼影,女主人则仿佛坐在冰块垒成的宝座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朗维尔不胜悲苦地发现:自己家里已经具备了假虔诚的一切征候。世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人与人相处的某些环境中,不同的原因可以产生同样的结果。死气沉沉的氛围就象箍住这些不幸家庭的一圈铜墙铁壁,使它们如沙漠一般荒凉可怖,又如真空一般浩渺无际。这样的家庭比一座落寞枯寂的孤坟还要糟,简直是一所修道院。在这种冰冷的气氛下,检察官不带任何激情地将妻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痛苦地注意到,她的头发生得极低,一直长到那干瘪的额头上,表明她的思想境界极其狭隘。她面部的线条完美匀称,却又令人感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古板僵硬;当初他曾被她那佯装的温文尔雅所诱惑,如今连这也渐渐变得可恶了。他还料想,假如哪一天他遭逢不幸,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可能会说:
“亲爱的,这可都是为你好呢!”
德·格朗维尔夫人的面色发青,加上一脸的正经相,使任何走到她身旁的人都立刻收敛起一切欢声笑语。这类突然的变化,究竟应当归咎于信女长期苦行的积习(须知假虔诚并非真正的虔敬,犹如吝啬决不是节俭)呢,还是应当怪罪假虔诚者天性里的枯涩空虚?这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没有表情的美貌,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欺骗。这位年轻妻子一看见格朗维尔就摆出那副冷静沉着的笑脸,那在她好比是一种耶稣会士的幸福公式,以为借此便可满足婚姻生活的一切要求。她那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她那毫无热情的美貌,在熟识她的人眼中无异是一种畸形,她最温存的话语,听来也不免令人厌倦。因为这话语不是真情实意的流露,而是出于安守本分的需要。在生活经验的教训之下,或者靠了丈夫的严加督导,妻子的某些缺点诚然可以改正,但错误的宗教观念一旦泛滥横行,却是无法战胜的。为了争取永恒的福祉而放弃世俗的乐趣,这种思想超越了任何其他观念,并使人们对一切苦难都能逆来顺受。为了身后的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神化了的利己主义吗?于是,在那位永远正确的司铎和年轻信女的“法庭”上,连教皇也受到了谴责。“万万不可输理”,这种感情对于那些武断的心灵来说,已经取代了一切其他感情。一个时期以来,在这对夫妇的思想上展开了一场静悄悄的战斗,而代理检察长很快就厌倦了这场永无终止的斗争。从早到晚面对着一副似乎含情脉脉、实则虚情假意的容颜;只要你表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便招来一顿不问青红皂白的训诲;这情形哪个男人、哪一种禀性能够忍受得了呢?
妻子利用你的一往深情来掩护她那死灭了的心灵,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采取面慈心狠的态度,决不作丝毫退让;她准备欣然扮演殉道者的角色;她把丈夫看成是上帝手中的工具,是用来折磨她,以代替将来净界里的鞭笞的祸害。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样的绘画作品才能表现这类女人呢?她们夸张、歪曲了最美好的宗教信条,以致使人们对美德也产生了厌恶;而圣约翰①对宗教教义却是这样概括的:“愿你们彼此相爱!”如果有一家服装店里只剩下一顶便帽,被搁置在货架上无人问津,或者准备发往海外推销,那么格朗维尔便能料定,他妻子准会把它买来;如果生产出一种色彩、图案极不理想的布料,她一定会选中它做自己的衣料。这类可怜的信女,其穿着打扮是很不中看的;缺乏情趣,是和假虔诚不可分割的缺点之一。于是,在最需要倾诉感情的家庭生活中,格朗维尔却孤独无伴:无论是交际应酬、参加宴庆或观剧,他都独来独往。家里没有任何同他意趣相投的东西。在妻子的床帏和他的卧榻之间,安放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十字架,仿佛是他厄运的象征。它所表现的,不正是一位被处死的天神,一位正值青春焕发、风华正茂之际就被杀害了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么?安杰莉克恰是以潜修德行为名,将自己的丈夫钉上了十字架。这十字架上的象牙,还不及安杰莉克的心来得冷酷。不幸正是从这对夫妻的两张眠床之间产生的:这位年轻妻子把婚事的乐趣仅仅看作是应尽的本分。
①据《新约》记载,圣约翰是耶稣十二个门徒中的四大门徒之一。
正是在那儿,在某个行圣灰礼仪的星期三,提出了斋戒问题,她板着面孔,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三言两语地宣布了在封斋期①守全斋。这一回,格朗维尔倒并不认为有必要驰书教皇,征询主教会议的意见,询问应怎样实行封斋、四季斋和节前斋。这年轻检察官的不幸是一种深创巨痛;然而他却无处诉苦: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她懂得克尽己责,安守本分,她品德高尚,甚至在这方面堪称楷模!她每年生一个孩子,无不一一亲自抚养,并以标准的信条来教育他们。悲天悯人的安杰莉克被捧成了圣洁的天使。同她过从甚密的那一批老太婆(因为那时年轻女人专心搞假虔诚还没有蔚为风气),对于德·格朗维尔夫人的矢忠矢诚一致赞不绝口;她们虽然不至于把她当作贞女崇拜,但至少已将她看成一位殉道者。她们并不责怪妻子顾虑重重,而是非难丈夫繁衍后代的粗野行径。渐渐地,由于事务繁忙,家庭生活毫无乐趣,孤单单地出入社交界也令他极感厌倦,格朗维尔在三十二岁上便变得萎靡不振了。他觉得生活极其可厌。不过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地位及其承担的义务,因而不肯率先去过放荡的生活,于是,他试图借工作来自我排遣,便着手撰写一部法律方面的巨著。他本来寄希望于这种寺院式的宁静,但结果却好景不长。不辱天命的安杰莉克发现他躲开了社交界的酬酢,并且颇为规律地呆在家里工作,便试图劝他改变信仰。她深知丈夫有些思想很不符合基督教的教义,并为此深感痛苦,甚至有时还暗自哭泣;因为她想到:万一丈夫猝然离世,至死未作忏悔,那她就永远不能指望拯救他,使他免遭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炙焚。于是格朗维尔便不断听到妻子向他灌输一些烦琐的思想、空洞的道理和狭隘的观念;妻子竟以为这是首战告捷,便妄想得寸进尺,使他投入教会的怀抱。谁知这竟成了致命的一着。信女的执拗企图战胜司法官的能言善辩,试问还有比这种暗中斗法更令人恼火的吗?还有比应付这类尖酸刻薄的无谓争吵更可怕的吗?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宁愿受利剑剐割,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格朗维尔对自己的住所避之惟恐不及,那里的一切都已变得难以容忍:子女在母亲冷峻严厉的管束之下只好低头就范,甚至不敢随同父亲出门看戏。格朗维尔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乐趣,否则会为他们招来母亲的严厉责罚。这位生性善良的男子,竟不得不采取冷漠的态度,陷入哀莫大于心死的利己主义。幸而他及早把儿子们送进中学寄宿,总算把他们从人间地狱救了出来,还保住了自己指导他们的权利。至于母女关系,那他就很少干预了,不过他暗中下了决心:一俟她们达到婚嫁年龄,便尽快让她们出阁。但他若要采取强硬措施,处境会十分不利:妻子有一大帮老太婆撑腰,她们准会煽动普天下的众生来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格朗维尔别无他法,只好寂寞孤独地打发着日子。他在不幸命运的重压之下,面容已因愁苦和积劳而变得憔悴枯槁,自己看了都感到不快。加之他同社交界女子的应酬往来也不曾给他带来慰藉,反而使他对她们生出了几分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