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叶说。
“你们上哪儿散步的呢?”
“上布洛涅森林去的。我们还看见母亲呢。”
“她有没有停下来?”
“我们跑得那么快,她一定没看到,”克莱芒回答。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过去招呼她呢?”
克莱芒低声说道:“父亲,我觉得她不大乐意我们在公共场合接近她。我们的年龄太大了。”
法官耳朵相当灵敏,把那句话听到了;当时侯爵额上也堆起一些阴影。包比诺欣然看着这幅父子团聚的景象,眼神很感动的打量侯爵,觉得他的面貌,姿态,举动,简直是忠厚正直的德性最完满的表现,完全是一派风雅豪侠的贵族气息。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复了口吃的毛病,“你瞧……法院可以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是的,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假如有疯子的话……假如有疯子的话,那只有两个孩子对他们的父亲的爱,还有做父亲的对孩子们的更为深刻的爱;但那种疯狂,性质并不坏。”
这时,穿堂里传来冉勒诺太太的声音,她不管当差的拦阻,径自走进客厅,嚷道:
“我才不愿意绕圈子呢!”她说着向大家行了礼,“是的,侯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谈一谈。啊!我又来迟了一步,刑事法官已经先到了。”
“刑事!”两个孩子都叫起来。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来在这儿!真是,若要事情糟,只要法官到。侯爵,我特意来告诉你,我们母子俩决意把你的钱全部奉还,因为我们的名誉受到危险了。我跟我儿子宁可还你钱,不愿意你有一点儿不如意的事。说句老实话,真要混帐透顶的人才会想到把你来一个禁治产……”
两个孩子紧靠着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们的父亲禁治产?什么事呀?”
包比诺插言道:“太太,别说了!”
“孩子,你们走开,”侯爵吩咐。
两个少年一声不出,往园子里去了,可是脸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说,“侯爵给你们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们的,虽然这个偿还的行为是把诚实不欺的原则应用得极其广泛。一个人持有没收得来的产业,不管没收的方式如何,连用不老实手段的在内,倘若过了一百五十年仍应当归还原主,那么法国就很少合法的业主了。雅克·科尔的产业使二十几家贵族发了财。①英国在占领一部分法国土地的时期滥行没收的产业,也增加了好几个诸侯的财富。根据我们的立法,侯爵尽可自由处分他的进款,谁也不能责备他挥霍。要把一个人加以禁治产处分,必须他行动毫无理性;而他现在给你的赔偿完全是出于最圣洁最高尚的动机。所以你尽可问心无愧的收下;社会要诬蔑这桩义举就让它诬蔑罢。最纯洁的德行在巴黎往往会受到最卑鄙的毁谤。不幸,发展到现阶段的社会,还要使侯爵的行为显得伟大。这一类的义举倘使不足为奇了,那才是国家的光荣呢。但目前的风俗人情,使我比较之下不得不认为:侯爵非但不该受到禁治产的威胁,还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个光荣的冠冕。在我服务司法界的几十年中间,我今天所看到的,所听到的,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但在最优秀的阶级中,为善行义原是一种习惯,所以我们看到德行最美满的表现,也不必奇怪。——侯爵,我这样说明以后,你大概能相信我是绝对能守秘密的了,并且决不会有禁治产的判决,假定要有判决的话。”
①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有名的富商,曾资助查理七世与英国作战的军费;后被人诬陷,财产均被没收。
“啊,这才对啦,”冉勒诺太太说,“这才象一个法官!我的好先生,要不是我长得这么丑,我一定来拥抱你了;你说的话真是高深得很。”
侯爵向包比诺伸出手去,包比诺接在手里轻轻拍着,情意极深厚,眼神极柔和的瞅着这位私生活中的大人物;侯爵极有风度的对他微微笑着。两个这样笃厚这样宽宏的心灵,一个是近乎神明的布尔乔亚,一个是超凡入圣的贵族,发的是同一个声音,没有击撞,没有冲动,象两道纯洁的光似的融为一片。整个街坊上的慈父,觉得自己够得上跟这个出身与人品同样高贵的人握手;侯爵也有一种直觉,感到法官心中有的是广大无边的慈悲。
包比诺一边行礼一边补充:“侯爵,今天听了你开头几句话,我就认为用不着我的书记了;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点判断力。”
然后他又走近去把侯爵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先生,你应当搬回家了;我觉得这件事是侯爵夫人受了别人的影响。你要趁早把这影响消灭才好。”
包比诺一路出去,在院子里,在街上,回头望了好几次;心里对刚才的一幕非常感动。那种印象会深深的印在记忆中间,等一个人需要找些安慰的时候再象鲜花一般的开放出来。
他回到家里,想道:“那屋子对我倒很合适。万一德·埃斯巴先生搬走的话,我一定把它租下来……”
包比诺当夜就把报告作好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他上法院去打算赶快把案子秉公处理。他走进更衣室,正想穿上公服,戴上胸饰,值班的当差却说院长在办公室里等他。包比诺听了这话,马上过去了。
“你好,亲爱的包比诺,”院长招呼他。“我等着你呢。”
“院长,可有什么紧要公事吗?”
“噢,只是一点儿小事。昨天我很荣幸和司法大臣一块儿吃饭,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他知道你为了经办的案子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喝过茶。照他的意思,你最好回避一下……”
“啊!院长,我向你保证,茶一端出来,我就告辞的;而且我的良心……”
“是的,是的,”院长说,“整个法院,还有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谁都知道你的人格。我替你在大臣面前说的话,也不必述给你听了;可是你知道:恺撒之妻不容怀疑①……所以咱们不必把这件事当作纪律问题,只看作体统问题。你我之间不妨老实说,这还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法院。”
①此系恺撒休妻时语。后人引用,意为某些人物必须洁身自好,极小的嫌疑亦足为盛德之累。
“可是院长,倘若你知道了案情,”包比诺一边说一边想从口袋里把报告掏出来。
“我早知道你对这件案子一定大公无私。并且我在外省当推事的时候,和当事人一起喝茶的事也多得很;但只要司法大臣提到了,只要有人谈到你了,法院就得设法不让外边多言多语。跟舆论界的摩擦对一个司法机关总是危险的,哪怕它理由十足也没用,因为双方的武器差得太远了。报告可以信口开河,任意猜测;我们却为了尊严不能采取任何行动,连答辩都不行。我已经和你的庭长商量过:你马上去做一个申请回避的公事,我们决定派卡缪索先生接办。这样,事情就在自己人中间了啦。再说,你回避了也算帮了我个人的忙;另一方面,你早该得到的荣誉勋位勋章,这一回我准定替你办到。”
那时一个刚从外省初级法院调到巴黎来的推事卡缪索,走过来向院长和包比诺行着礼;包比诺见了不禁带着讥讽的神气略微笑了笑。这个淡黄头发,没有血色的青年,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满可以把人在刑架上吊上去,放下来,只要上头有命令。他要学的榜样是洛巴德蒙之流而不是莫莱一流。①包比诺向他们俩行了礼,退出去了,根本不屑揭穿人家中伤他的谎话。
①法官洛巴德蒙为十七世纪时黎塞留的党羽,今成为徇私枉法的官吏之代名词。莫莱(1586—1656)则为法国史上有名的刚正不阿的法官。
一八三六年二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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