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法国宗教战争(1562—1593)结束以后,亨利四世于一五九八年颁布敕令,史称《南特敕令》,保障新教徒之信仰自由及与旧教徒平等之待遇。此项敕令被路易十四于一六八五年十月十八日下诏撤销,致大批新教徒流亡英、荷、德诸国,为法国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

侯爵说到这儿停住了,仿佛这些回忆还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他又接着说:“那可怜虫叫做冉勒诺。单单这个姓就可以给你说明我的行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这样一段可耻的历史,我不由得痛苦万分。靠了这笔家私,我的祖父娶了纳瓦兰-朗萨克家的女儿,那是小房的继承人,家业远过于大房。从此以后,我的父亲被认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朗利厄家小房的女儿,便是我的母亲。那家私虽是不义之财,对我们倒是一本万利。因为决意要快快的补赎这桩罪过,我写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踪迹访查明白了才安心。我打听到冉勒诺家潦倒不堪,已经撤回法国来了。以后我又发现,那倒霉的一家的继承人是一个拿破仑部下的骑兵中尉。在我看来,冉勒诺一家的权利是很明白的。要确定时效问题,不是先得控告产业的持有人吗?但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叫他们向哪个法庭去陈诉呢?他们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这里,”侯爵说着,拍了拍心窝,“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将来对我象我对祖先一样想法。我要传给他们一份没有污点的遗产,一个没有污点的爵徽;我不愿意贵族的品格在我身上变成自欺欺人的谎言。并且以政治观点来说,大革命时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要求收回被充公的产业,他们自己怎么还能保留用罪恶的手段抢来的财产?冉勒诺先生母子俩老实得近乎迂执,据他们说来,我还是受他们剥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们只肯收回路易十四时代的地价。我们把那地价议定为一百一十万法郎,可以陆续支付,不用加利息。为了张罗这笔款子,我必须有很长一段时期不能动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我才如梦初醒,发觉我对妻子认识错了。我向她提议离开巴黎,住到外省去;在那儿凭她收入的半数就能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而且可以提早还清那笔债;我把事情告诉她,只是没说得怎么严重。不料她把我当作疯子。我这才发见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问心无愧的赞成我祖父的行为,还会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么冷酷,对孩子们不关痛痒,居然毫无遗憾的让我带走,我不禁害怕起来,决意把我们共同的债还清以后,让她保留她那份财产。她说过她不能因为我发傻而跟着赔钱。既然我的收入不够开销,也没力量供给孩子们的教育费,我就打定主意亲自教育,希望他们成为勇敢的人,名副其实的绅士。我把进款买了公债,因为行市上涨,我还清地价的时期比预算的缩短很多。原来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只能拔六万法郎,要十八年才能拔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一十万法郎统统归清了。我很运气,偿还了人家的损失,并没使孩子们吃一点儿亏。先生,这就是我把款子交给冉勒诺太太母子的理由。”

法官听着大为感动,硬压着感情问道:

“那么侯爵夫人对你隐居的理由是知道的了?”

“是的,先生。”

包比诺把腰板一挺,表示大吃一惊,猛的站起来打开办公室的门,招呼他的书记:

“喂,诺埃勒,你回去吧。”

接着又对侯爵说:“先生,虽则你这番话已经使我完全明白,但状子上还提到一些别的事,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比如说,你在这儿经营商业,这一点似乎跟你的身分不合。”

“这件事不便在这里谈,”侯爵说着,向法官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出去;然后又对着老人:“努维翁,我下去了;两个孩子快回家了,你等我们吃饭罢。”

“侯爵,”包比诺在楼梯口问,“你不住在这里吗?”

“不,先生。我为了出版事业特意租这几间屋子作办公室。你瞧,”他指着壁上的广告,“这部历史的发行人不是我,而是巴黎一家最有地位的书店。”

侯爵把法官让进底层的屋子:“先生,这才是我住的地方。”

屋内那股诗意毫无卖弄风雅的痕迹,包比诺一进去就悠然神往。那日天气极好,窗都开着,客室内布满了园中草木的香气;一道道阳光把略带褐色的护壁照得格外光采。包比诺看到这个幽雅的环境,认为决不是一个疯子所能创造出来的。

他心上想:“对啦,我就需要这样一所屋子。”接着又高声问:“你不久要搬走了吧?”

“希望能这样,”侯爵回答,“可是我要等小儿子完成学业,等他们弟兄俩的个性完全成熟,再把他们带到社会上去,让他们接近母亲;并且,除掉已经给他们的实学以外,我还想加以补充,让他们游历欧洲各国的京城,见见世面,见见人物,把学的语言实地应用一下。”他请法官在客厅内坐下了,又道:“关于印行《中国史》的事,我不能在一个老世交面前和你谈。他是努维翁伯爵,大革命时代流亡在国外,回来连一点家私都没有了;我跟他一同办这件事,与其说为了我自己,不如说为了他。我并没告诉他我隐居的理由,只说我跟他一样把家产搅光了,可是还有些资本足够经营一桩买卖,他也可以从中出点力。我从小有个受业的老师,叫做葛罗齐埃神甫,由于我的保举,查理十世派他做兵工厂图书馆馆员,那图书馆是今上当太子的时候就主管的。葛罗齐埃神甫对于中国极有研究,深知它的风俗习惯。我在一个人极容易对所学的东西入迷的年龄上承继了他的遗产,二十五岁就学会了中文。我承认我对这个民族的钦佩简直不能自已,因为它能把征略者同化,它的历史比神话的年代或圣经的年代还要古老,稳定的制度使它能保持领土的完整,纪念建筑伟大无比,行政机关完满无比,革命是不可能的;它认为理想的美是贫弱的艺术原则,它的工艺和珍贵的出品发展到登峰造极;我们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不能超过它,而我们自命为高人一等的成绩,他们却和我们并驾齐驱。可是,先生,即使我常常在谈笑中把欧洲各国的情形与中国的相比,我到底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法国绅士。倘若你怀疑这个企业,我可以提出证明,这部附有插图与统计,涉及文学、宗教各方面的大书,已经得到普遍的赞许,预约的数目到了二千五百部,包括欧洲各国在内,法国只占到一千二。每部书要卖三百法郎;努维翁伯爵从中可以挣到一笔年息六七千法郎的款子,因为我办这个企业暗中的动机便是保障他的生活。至于我自己,只希望能挣些钱让两个孩子有点儿娱乐。我无意中赚的十万法郎可以作他们的特殊支出;凡是他们的衣着、马匹、看戏的钱,击剑和别的玩意儿的学费,随便涂抹的画布,喜欢的书,以及做父亲的极高兴让他们满足的一切小小的欲望,都有了着落。两个孩子读书那么用功,成绩那么优异,倘若我没力量供给他们这些享受,那我为了维持身家清白所作的牺牲,势必更加痛苦了。的确,先生,我关在家里教养儿子已有十二年之久,这十二年使宫廷把我完全忘了。我的政治生涯,我的世代簪缨的身分,自己可能挣到而传给孩子们的新的光荣,全部放弃了;但是我们姓埃斯巴的并没损失,孩子们将来一定是出众的人物。我固然没有进贵族院,但日后他们可以凭着为国效劳的功绩,光明正大的去争取,他们也必定能为祖国作出一些传世的事业。我把家声洗刷干净之后,等于替后人奠定了一个光荣的前途:虽然这番苦功是没人知道的,没有光华的,也不能不说是一件高尚的行为罢?先生,还有别的事要我解释吗?”

那时好几匹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侯爵说:“他们回来了。”

一忽儿两个少年进了客厅,衣着大方而朴素,穿着带有踢马刺的靴子,戴着手套,很高兴的扬着马鞭。兴奋的脸表示才吸过新鲜空气,精神抖擞,身体强壮。他们俩跟父亲握手,象朋友般彼此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眼风,又冷冷的向法官行了礼。包比诺觉得无须再询问侯爵与儿子们的关系了。

“你们玩得好吗?”侯爵问。

“玩得很好,父亲。我初次出马,十二枪就打倒六个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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