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致路易丝:

你埋怨我不给你写信,难道你忘了这两个长着棕发的小不点儿?我得照料这两个孩子,何况他们也把我管住了。再说,我离不开家的另一些原因你也找到了。除了我们这位珍贵的舅公身体欠安,我本人也不愿意挺着肚子,扯着一对儿女上巴黎,他们大的才四岁,小的还不到三岁。我不想拖儿带女来干扰你的家庭和生活,也不愿在你统治的这个灯红酒绿的上流社会丢人现眼,更厌恶那种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和旅馆里的生活。路易的舅公听到外孙晋了爵,就把自己的一半积蓄计二十万法郎赠送给我,让我在巴黎购置一所住宅。我现在已经让路易在你那个区里物色房子了。母亲也给了我将近三万法郎,让我添置家具。以后,我在议会开会期间来巴黎居住,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安身了。到那时,我一定不会辜负我这位好妹妹的期望,我这话没有一点玩弄词藻的意思。

我非常感谢你使路易得到如此的恩宠;不过,尽管德·布尔蒙①先生和德·波利尼亚克②先生好意垂青,要路易进他们的内阁,我还是希望他不要那样出头露面:太出头露面会受牵连的。我倒喜欢审计院这个位子,因为这个职务可以长期留任。我们在这里经营的产业,要托付给可靠的人掌管;一俟我们的总管熟悉业务以后,我就来协助路易,你尽管放心好了。

①德·布尔蒙(1773—1846),原是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八一五年滑铁卢战役前夕投向路易十八。一八二九年八月以后任查理十世的陆军大臣。

②德·波利尼亚克(1780—1847),大贵族,一八二九年八月以后任查理十世的内阁首相兼外交大臣。

你要我把信写得长一点,你看我能做到吗?就说这一封吧,我本想在信里给你描述一下我的日常琐事,可已经在桌上放了一个星期了。再放下去,阿尔芒要把它叠成小鸡,放到排列在地毯上的那群纸玩具中间,或者做成小船,编入小澡盆里的那支舰队。这样的日子,我只要给你描述其中一天就够了,它们天天都是一个样,归结起来也就是这样两件事:

孩子们有没有病痛,是不是安然无恙。严格地说,在这座荒僻的农舍里,有时候一分钟慢得象一个小时,有时候几小时快得只能当几分钟使用:一切都取决于孩子们的情况。如果说,我能有一些甜美的闲暇时刻可以供我享用,那只有在他们两个都入睡以后。这时,我不需要替小的摇摇篮,也不必给大的讲故事,哄他们睡觉。只有当他们在我身旁入睡以后,我才能自言自语地说:“这一下我就不必为他们操心了”。真的,我的天使,白天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设想出种种危险。孩子们一离开她们的视野,就会想到:也许阿尔芒偷偷拿了刮胡子刀去玩;莫不是衣摆上着了火;会不会被玻璃蛇咬着;也许他奔跑时摔了一交,头上摔出个大包;还有池塘,他会不会掉进水里啦。你看,母亲的生涯就象一连串又甜蜜又骇人的诗篇。不是欢乐,就是担惊受怕,没有一刻能得到安闲。一到晚上,当我回房以后,我就睁着眼睛做美梦,为他们的命运巧作安排。我仿佛在孩子们床头看到一群笑眯眯的小天使,于是我相信他俩一定前程似锦。有时候,阿尔芒在睡梦中叫妈妈,我就偷偷地去吻他的前额和他妹妹的小脚,出神地盯着这一对漂亮的小兄妹。这是我最得意的时刻!昨天半夜,大概是受到我家守护神的召唤,我忽然不安地跑到阿苔娜依丝的摇篮边,我发现她的头睡得太低;我又看到阿尔芒蹬掉了被子,两只脚已经冻得发紫了。

“喔!好妈妈!”他醒过来搂住我直叫。

亲爱的朋友,这可以说是夜晚的一景吧。

做母亲的多么需要让孩子们睡在自己的身边!当他们在恶梦中惊醒以后,保姆无论多么尽职,难道会起来抱他们,安慰他们,哄他们入睡吗?是啊,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梦;可是,要向他们把这类可怕的梦境讲解清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总是惊慌地半闭着眼睛,既聪明,又呆傻。这简直是两次睡眠中间的一个延长符号。这样一来,我自己就睡不好了,我甚至可以透过薄薄的眼帘,看到这一对小儿女,听到他们的声息。他们叹一口气,轻轻地挪动一下手脚,都会把我惊醒。惊厥那只怪物仿佛还蹲在他们的床脚下呢。

天亮了,窗外响起第一阵鸟鸣,两个孩子也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在这睡意朦胧的时刻,这阵难懂的语言听起来就象小鸟的啁啾,燕子的呢喃,那欢快的叫声里夹杂着委屈的呜咽。这时候,与其说我在用耳朵听,不如说在用我的心谛听。

当娜依丝①张着双手,迈着踉跄的步子,想从自己的摇篮摸到我的床上时,阿尔芒已经象一只敏捷的小猴,跑来搂住我了。于是,两个小不点儿就将我的床当作他们的舞台,让自己的妈妈受他们摆布。小女孩扯我的头发,还想吃几口奶,小阿尔芒护住我的胸脯,好象那是他的财产。有时候,他们弄得我实在难以忍受,于是我放声大笑,那笑声直上云天,最后也就驱走了我的睡意。这时,我就装扮吃人的女妖。这个妖怪妈妈用亲吻来吞吃孩子身上的细皮嫩肉;她发疯似的亲吻他们那双俏皮而水灵的小眼睛,还有那使人又怜又爱又羡慕的玫瑰色肩膀。有几天,我试图在早上八点穿好袜子,可是常常闹到九点钟还穿不上一只。

①阿苔娜依丝的简称。

亲爱的,我们终于起床了。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梳洗。我穿上浴衣,挽起袖子,系上漆布围裙,在玛丽的帮助下开始为这两朵鲜花洗澡更衣。只有我才能判断洗澡水的冷热是否适度,因为判断水温,多半要根据孩子的叫声和哭声来确定。

这时,纸折的舰队和玻璃做的小鸭子也进了澡盆。要给孩子们洗好澡,还得让他们玩得痛快。你要想方设法,使这两个小霸王感到有趣,听任你用柔软的海绵擦遍最细微的角落;倘若你知道做母亲还要具备高超的技巧和机智的头脑,才能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你一定会为此咋舌的。她要会恳求,会训斥,会许诺,简直象一个高明的江湖骗子,而这个江湖骗子之所以高明,还在于懂得怎样伪装自己,倘若上帝不让母亲用精明的头脑去对付孩子们的精明,真不知道人类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一个孩子就是一个伟大的策略家,人们只能象控制一位大政治家那样把他控制住……但只有激情才能做到这一点。幸亏这类小天使不管见了什么都觉得好笑:刷子掉了,肥皂滑脱了手,都会引得他们咯咯地笑个不停!总之,我们每做成一件事,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事情毕竟还是办成功了。当我们终于替这两个小家伙穿好衣衫,又在一大堆肥皂、海绵、梳子、洗脸盆、吸水纸、法兰绒,总之在nursery①的全套用具中间看到两个干干净净的娃娃时,我和玛丽互相交换一下眼色,这个眼色,只有上帝和你或小天使们才懂得其中的涵义,做父亲的对此却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英国人了。

①英文:育儿室。

我承认,这个国家的妇女确实具有育儿的天才。尽管她们只注意孩子们的物质福利方面,但她们做得尽善尽美还是对的。因此,我的孩子总是光着小腿,两脚包在法兰绒里面。他们自然不会感到挤脚,感到受束缚;不过,他们决不是没人照看。法国儿童身上捆着各种带子,使保姆得到了自由;当然这也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个真正的母亲是不自由的,这就是我很久不给你写信的原因,因为我这双手既要掌管我们的家业,又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做母亲的学问,就在于懂得默默无闻地、不为人知地发扬自己的优点;她从不炫耀自己,却时刻忠于自己的事业,每做一件小事都表现出她的美德。她要亲自照看炉子上所煮的羹。你以为我会是个喜欢偷闲的女人吗?但是每一点琐细的照料都会在感情上有所收获。啊!当孩子吃得津津有味,露出满意的笑容时,你会觉得他笑得多么甜美。阿尔芒总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晃脑,看了值得爱他一辈子。当娜依丝觉得匙子里的羹太烫嘴,你就得替她吹凉,这是一种关怀,也是一种乐趣,更是一种权利,怎么能把它让给别的女人呢?要知道,她断奶才七个月,还时刻想着妈妈的乳房呢。一个保姆喂饭时烫了孩子的舌头和嘴唇,她会对跑过来的母亲说,孩子是因为肚子饿才叫嚷的。做母亲的一想到孩子的饭匙被不干净的气息吹拂过,让自己的孩子吞下那样的食物,她怎么能睡得安稳呢?母亲的天性不允许在她的乳房和孩子的嘴唇之间出现一个中间环节。为牙齿还未长齐的娜依丝切碎猪排,把它和土豆一起煮得恰到好处,是一件需要耐心的细活;也只有当母亲的才懂得,在孩子失去耐心时如何使他把一顿饭全部吃下去。无论有多少仆人,无论有哪一位英国保姆,都离不开孩子的母亲,只有她亲自干预,才能用温存去对付孩童时代的种种小脾气,减轻他们的痛苦。是啊,路易丝,你得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照料这些天真无邪的小人儿;当你为他们梳头,喂他们吃饭,哄他们睡觉的时候,你只能相信他们的眼神和手势。从原则上讲,当孩子啼哭时,凡是非自然的原因造成的痛楚,都应该责怪母亲或保姆的疏忽,这是一条无可辩驳的理由。自从我有了两个孩子要照料,而且第三个又将临盆,我的心里就只有孩子了;就说你吧,虽然我那样爱你,现在也好象成了记忆中的人物了。我经常直到下午两点钟还未打扮好。所以,我不相信能有那样的母亲,能够把自己的屋子、衣领和裙袍等物收拾得整整齐齐。昨天是四月初的一个好天气。我想自己快要临产了,该抓紧时机带孩子们出去散散步;咳,当妈妈的外出走走,简直象是一首诗,我们头一天就盼着第二天了。阿尔芒将第一次穿上黑丝绒小礼服,外加一个绣花的绉领,戴一顶插着鸡毛、绣着苏格兰王徽的无边软帽;娜依丝要穿红白两色的小裙子,戴一顶可爱的“贝贝”帽,因为她还是一个baby①呢;等那个在我肚子里蹬脚的小家伙出世以后,她就要失掉这个漂亮的名字,因为这个被我称为小讨债鬼的孩子就是她的小弟弟了。我已经在梦里看到这个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小男孩。现在,小帽子、小绉领、小礼服、小袜子、小鞋子、扎裤腿用的粉红色小带子、用丝线绣花的平纹细布小罩衫,一应服饰都已经放在我的床上。当这两只欢快而和睦的小鸟打扮齐全,忽闪忽闪地睒着小眼睛,用玛丽的话说,扬起一张非常clean①(法语的意思是“洁净”)的小脸,示意我“快走!”的时候,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这两只棕发的小鸟,一个是满头鬈发,另一个在红白相间的小帽下露出柔软的刘海;他们穿上小袜子,系好小鞋子,露出一段小腿,欢快地在这nursery②里跑来跑去。是我用自己的双手为他们洗好澡,焐暖并擦干他们的身体,又选用艳丽的丝绒或绸子,把他们的肤色衬托得更加鲜嫩。喔!看看鲜嫩的皮肤底下那些蓝色的血管,简直比诗还要美呢!只要用一个简简单单的绉领,就能把他们的小头颈烘托得比绝色佳人的粉颈更加好看。我把他们叫回来,再一次热烈地吻着他们的脖颈,仿佛永远不知餍足!那些彩色的石印版画尽管制作粗劣,但一印上这类画面,也会使母亲们驻足观赏,而我,这样的画每天要画出好几幅呢!

①见本卷第173页注①。

①英文:洁净。

②见本卷第213页注①。

我一出家门,就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小阿尔芒有一种王孙公子的气派,我赞叹地看着他搀着baby的小手,走在你见过的那条小路上;不料,这时来了一辆马车;我刚要把他们搀到路边避让,两个孩子已经滚进了一个泥坑,这一下我的得意杰作全毁啦!于是,得把他们送回家里,换上别的衣衫。我抱着小女孩,也顾不得毁了自己的长裙,玛丽也一把抱起阿尔芒,一行人又回到家里。每当baby哭了,或者男孩弄脏了衣服,事情明摆着:他们的妈妈就再也顾不得自己,她的心全放在孩子身上了。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通常我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干;这时又得伺候他们吃喝,给他们围上餐巾,卷上衣袖,哄他们吃饭,这是我每天都要解决两次的大问题,叫我怎么忙得过来呢?在这没完没了的关怀之中,在类似的欢乐或祸事之中,家里只有我是被遗忘的。每当孩子们顽皮不听话的时候,我经常连卷发纸也来不及拿掉。我的打扮总是取决于他们的脾气。

若要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例如象今天这样给你写上六页长信,就得让他们剪下我的诗集上的画,或者让他们用书本、棋子、螺钿筹码搭建城堡;或者让娜依丝按她自己的方式绕我的丝线或毛线,她绕得那样复杂,我敢向你担保,这小家伙准是不声不响地运用了小脑袋里的全部智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两个孩子无拘无束,长得十分结实。他们只要花很少的钱,就玩得十分愉快。他们见到任何东西都乐意玩,只要在小心照看之下给他们一定的自由,就比给他们买许多玩具更有意义。几块红、黄、黑、紫色的小石头,几只小贝壳,沙地里的奇珍异宝,都会使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们喜欢搜集种种小玩意儿,建立起自己的宝库。我观察阿尔芒,发现他时常对着花儿自言自语,还和苍蝇、母鸡攀谈,并模仿它们的动作;他和昆虫和睦相处,一看起来就会流连忘返。凡是小东西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阿尔芒已经开始对任何事物都要问为什么了;他走来看我给他的教母写些什么;他还把你当作一位仙女,你瞧,孩子们总是对的嘛!

唉!我的天使,我可并不是存心用这一连串愉快的事给你添加忧愁。这里,我还要给你描述有关你教子的一件事。有一天,一个穷人跟在我们后面求乞,因为穷人们知道,当孩子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个妈妈会拒绝施舍的。可是阿尔芒还不知道有些人会没有面包吃,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钱。正好,我给他买了一个小喇叭,于是他一本正经地把这玩具送给那老头,嘴里说:

“喏,拿去吧!”

“您允许我把它留下吗?”那穷人问我。

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和我这时所得到的欢乐相比拟呢?

“夫人,因为我家也有孩子。”那老头一面解释,一面漫不经心地接过我给他的东西。

我一想到将来要把阿尔芒这样一个孩子送进学校念书,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因为我能把他留在身边的日子只剩下三年半了。他现在的童年时代每时每刻都受到我的祝福,而公共教育将会掐掉这个幸福的童年所开出的鲜花,将剥夺大自然所赋予他的恩泽和这类可贵的真诚!人们将剃去他这一头鬈发,那是我多么小心地梳理和濯洗,亲吻过多少次的秀发啊!人们将给我的阿尔芒一副什么样的心肠呢?

你呢,你的近况如何?你自己生活得怎样,你可一点儿也没告诉我呀。你始终爱着费利普吗?我对这个撒拉逊人倒很放心。就写到这里吧。娜依丝摔倒了,再说,如果我继续写下去,这封信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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