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好啊!我的勒内,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现在同意你的看法了:欺骗就意味着诚实。这样你该满意了吧?况且,爱我们的人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有权使之成为蠢人或天才;可是,说句知心话,我们多半会把他培养成一个蠢人的。你既要把他造就成一位天才,又要向他保守秘密:这可算得上两项杰作了!啊!要是确实不存在什么天堂,你准会感到失望的,因为你这是自讨苦吃。你既要使他树立大志,又要使他继续钟情于你!唉,你真是个孩子,让他永远钟情于你就足够了嘛。在什么程度上算计才称得上美德,美德才等于算计呢?嗯?既然波纳尔说过,我们就不必吵得不可开交了。我们是讲道德的,至少我们愿意如此;可是,就目前而言,虽然你油嘴滑舌,你还是比我强得多。是啊,我确实是个极其虚伪的姑娘:我爱费利普,可是我道貌岸然地掩盖这一点。我希望他从树上跳到墙头,再从墙头跳上我的阳台;可是,他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准会用轻侮的话训得他抬不起头来。你瞧,我真是诚实得可怕呀。谁在阻挠我?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妨碍我告诉亲爱的费利普,说他那纯洁、完整、伟大、隐秘、充实的爱情向我倾注了多少幸福?弥尔贝尔夫人①为我画了一幅肖像。亲爱的,我打算把肖像送给他。有一样东西使我日益感到惊讶,那就是爱情给予生命的活力。每时每刻,每一个行动,甚至最细小的琐事,都有了不寻常的涵义!过去、将来,全都成了现实生活中耐人寻味的混合体!我就生活在动词的这三种时态里。以前有过幸福的人现在是否也有这种体会呢?啊!请回答我,告诉我,什么叫幸福。它使人平静,还是惹人气恼?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心中有一股力量,一个劲儿地把我朝他那里推,几乎使我丧失理智,不顾礼仪。现在,我终于理解你对路易的那种好奇心了。这你总该满意了吧。费利普因从属于我而感到的幸福,他那保持着距离的爱恋,以及对我唯命是从的态度,全都使我感到焦躁不安,正象他在担任西班牙语教师时,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使我生气一样。当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恨不得向他高喊:“蠢货,如果你把我当作一幅画像来爱我,当你熟悉我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哪?”
①弥尔贝尔夫人(1796—1849),法国微型画画家,曾为路易十八、查理十世等王公贵族画过肖像。
哦,勒内,你把我的信烧掉,好吗?我也要把你的信烧掉。倘若除了我们以外,别人的眼睛看到了我们俩互相倾诉的知心话,我会让费利普把他们的眼睛都挖掉的,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甚至还要叫他杀几个人哩。
啊!勒内,怎样去探测一个男子的心哪?父亲将把你那位波纳尔先生介绍给我,既然他如此博学,我就可以向他寻求答案。上帝多么幸福,因为他能看到人们的内心世界。对于这位男子,我能否永远当他心目中的天使?这就是问题的实质。
如果有一天,我从他的举动、目光或说话的声调中,发现他对我的尊敬比他教我西班牙语的时候有丝毫的减弱,那我一定能痛下决心,忘掉现在这一切!也许你会产生一个疑问:“她为什么说这样的大话,下这样大的决心?”亲爱的,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可爱的父亲待我真好,他象一个老骑士,在为某位意大利姑娘效力。我已经对你说过,他特地请弥尔贝尔夫人为我画了一幅肖像。我设法将它复制了一幅,那张复制品也相当出色,我要将它交给公爵,把原件赠给费利普。昨天我已经派人把肖像送去了,同时还附上了这样几句话:
堂费利普,谨以盲目的信任答谢您对我的忠诚:时间将作出结论,这样做是否对一位男子估计太高了。
这一酬谢是够重的,它有点许愿的味道,甚至是一种鼓励,这太可怕了;还有一点可能使你更觉可怕:我要让这一报酬既能表达许诺和鼓励,又不致被视为主动献身。如果他在回信中写上“我的路易丝”,或仅仅是“路易丝”,那他就完了!
星期一。
不,他还不至于完!这位立宪政府的大臣真是一位可爱的情人。他在信中写道:
每当我见不到您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惦念着您;我两眼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却注视着您在我脑海中的倩影。在这幻梦连翩的阴暗宫殿中,您洒下了一片光明。您的形象从未象现在这样迅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从今以后,我要将自己的视线留在这幅神奇的象牙画像上,我应当说,留在这个护身符上;因为,您那碧蓝的眼睛充满了生机,使画像在我的眼中很快就变成了真人。我急不可待地尽情欣赏,对着您的倩影私下里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故而连回信也延迟了。是的,从昨天到现在,我足不出户,独自一人陪伴着您;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享受到完整、圆满、无尽的幸福。倘若您能见到我供奉您的位置——圣母和上帝之间,您就会明白,这个夜晚我是在何等焦躁不安之中度过的;不过,我对您说这样的话,全无冒犯您的意思,原因是,只有您那天使般的仁慈才能使我生活下去,一旦它在您的目光中消失,我就会万分痛苦,所以我不得不事先请求您宽恕。我生命和心灵中的女王呀,您能否将我对您的爱回赐我千分之一呢?
这个“能否”正是我持续不懈的祈求,它使我精神上备受折磨。我信疑参半,自觉生死未卜,徘徊于光明和黑暗之间。我对您作出了大胆的举动,心里却为此上下翻腾,惟恐引起您的不快;一个罪犯等待宣判时,也不会如此忐忑不安。只有随时看到您嘴边的笑容,我才能平息由于害怕引起您的恶感而在心中掀起的波澜。自从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人对我面含微笑,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许配给我的那位漂亮姑娘背弃了我的心,爱上了我的弟弟。我在政治上所作的努力也遭到失败。我在国王的眼睛里,只看到过复仇的欲望;况且,我们从青年时代起就已经势不两立,以至于他将议会推举我执掌政府的愿望视为对他的凌辱。纵使你为人刚毅,些许小事也可能使人满腹狐疑。再者,我也有自知之明:我长得其貌不扬,很难使人透过这副皮囊欣赏我的内心世界。
当初我认识您的时候,要得到您的爱,至多只是一个梦想。所以,在我对您产生依恋时,我心里很明白,只有对您忠贞不渝,才能使您体谅我的温情。我凝视着这幅肖像,倾听您笑容中的神圣诺言,脑海中赫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希望。疑虑的阴云曾不止一次地遮蔽了这道曙光,生怕冒犯您的顾虑使这道希望之光难以显露。不,现在您还不会爱我,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不过,您会逐渐体察到,我对您永不枯竭的爱情是多么强烈,多么持久,多么深厚,那时,您将会在自己心中给它留下一个小小的位置。万一我的奢望辱没了您,也请平心静气地向我直说,我将重新扮演过去的那个角色;只为您一个人效力将是我终生的幸福,如果您愿意试着爱我,请在给我回音以前谨慎三思。
亲爱的,当我读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的脸色又变白了。那天晚上,我用茶花通知他,我已经接受他宝贵的忠诚时,他的脸色也是这样的。我看出,这一席恭顺的话语完全不是情人们常用的华丽词藻,我感到自己的心头起了一阵骚动……宛若吹进了一股幸福的清风。
今天的天气坏极了,这种天气去布洛涅森林兜风,必然会引起家里人的种种猜疑;连平时下雨天也外出的母亲今天也独自留在家里。
星期二。
刚才我在歌剧院见到他。亲爱的,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撒丁大使的引见下,他来到我们的包厢。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出,自己的大胆行为丝毫未引起我的不快,但他的举止还有点拘谨,甚至用“小姐”两字称呼埃斯巴侯爵夫人。他目光炯炯,顾盼之间宛如两盏明灯。但他很快就告退了,大概怕待久了会闹出笑话来。
“玛居梅男爵一定在恋爱!”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对我母亲说。
“因为他是一个下了台的大臣,所以这事更显得非同寻常。”母亲回答。
我鼓起勇气,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德·埃斯巴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和我的母亲,就好象听着陌生的外国话,猜测着她们谈话的内容;但我心里却暗中乐开了花,我觉得自己飘飘然,只有一个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陶醉。费利普爱得那样深,所以我认为他配得上被人爱。而我恰恰就是他生活的源泉,我手里牵着他思想的那根线。总之,如果我们得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心,那么,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他克服一切障碍,径直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求婚;我要试试他,在我的目光逼视下,他那狂热的爱情能否恢复到原来那样的恭顺和平静。
啊!亲爱的,我浑身颤抖,不得不搁下了笔。正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我当即站起来向外探望。隔着窗子,我看到他冒着摔死的危险,在墙头上行走。我赶忙走到卧室的窗前,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从墙上往下一跳——围墙高达一丈——然后在大路上跑了一段,一直跑到我能看见他的地方;他要让我知道他从墙上跳下来一点没有受伤。尽管他这时可能被摔得晕头转向,可他还是想得如此周到,这使我非常感动,不知怎么竟哭了起来。这个可怜的丑八怪!他来这里想得到什么?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敢把当时的想法写下来,我满怀着喜悦上了床,脑子里遐想着:如果我俩真待在一起,会互相说些什么话。再见吧,漂亮的哑巴。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听到你的消息了!不过,我现在没有时间训斥你。难道你真的感到幸福啦?或者是,你丧失了你那样引以自豪的自由意志啦?今晚我差点也把它失去了。
星期三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