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啦!有你这样嫁人的吗?才不过一个月,你就答应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不知其底细的男人。这个人可能是个聋子,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聋子哩!他也可能满身是病,索然无味,令人难以忍受。勒内,难道你还看不出他们把你派什么用场吗?你之所以对他们有用,还不是为了延续莱斯托拉德这个了不起的家族,事情就是如此。可你只好做一辈子外省女人啦。难道我们当初就是这样说定了的?要是换了我,我宁愿驾一叶扁舟,去伊叶尔群岛游玩,直至一艘阿尔及利亚的海盗船把我虏去,卖给土耳其的苏丹;然后,我当上苏丹的妃子,有朝一日还能成为太后;我要把后宫闹个天翻地覆,而且不管是在年轻时,还是成了老太婆。可是你呀,刚出了一个修道院,就进了另一个!我可是认识你了,你真懦弱,你象一只小绵羊,就要乖乖地和别人成亲了。现在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到巴黎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惹得男人们发狂,我们将成为女王。漂亮的小鹿,不出三年,你的丈夫就会当上众议员。我现在知道众议员是怎么一回事了,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你可以随意玩弄这架机器,你可以长住巴黎,并按我母亲的说法,成为一个摩登女郎。喔!我当然不会让你留在你的农舍里的!

一八二四年一月。

亲爱的,我进入社交界已经半个月了;一天晚上,我去了意大利剧院,另一天晚上又去了大歌剧院,从此以后,总有参加不完的舞会。啊!这里简直是人间的仙境。意大利剧院的音乐使我陶醉,而正当我的灵魂沉浸在神圣的欢悦中时,我受到别人的注视和赞美;但是,我只需使一下眼色,就可以叫最大胆的青年垂下眼帘。我在那里见到许多可爱的青年;可惜,没有一个能讨我的欢心;没有一个使我产生聆听《奥赛罗》中加西亚和佩莱格里尼一段优美的二重唱时感受到的那种激动。上帝!这个罗西尼①把嫉妒心表达得那样淋漓尽致,他自己的嫉妒心该有多重!ILmiocorsidivide②,那是何等感人的心声!我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你根本没有听过加西亚的歌唱,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多么好嫉妒!莎士比亚真是个蹩脚的编剧!奥赛罗打了许多胜仗,载誉而归。他颐指气使,炫耀自己,只顾悠然踱步,把苔丝德蒙娜撇在一边;苔丝德蒙娜明知他喜欢在公众面前干这类蠢事,胜过喜欢她这个妻子,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呢?这只小绵羊死了也是活该。我倒要看看被我爱上的人除了爱我还敢干什么别的事!我赞成古代骑士中盛行的那种长期考验。依我看,那位年轻的贵人简直是个既愚蠢又无礼的大草包,女王命令他到群狮中去找手套,那准是为他留着一朵美丽的爱情之花。

可是他以为这是坏事,结果失去了本来归他所有的鲜花,真是个无礼的家伙!①瞧我多么唠叨,就好象没有重大新闻要告诉你似的!父亲很可能代表我们的君主出使马德里:我说“我们的”君主,因为我也将是使团的成员。母亲想留在巴黎,所以父亲要把我带去,为的是身边有个女人。

①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法国王政复辟时期在巴黎尤负盛名,《奥赛罗》是其著名歌剧之一。

②意大利文:我的心碎了。引自歌剧《奥赛罗》第一幕中的一段二重唱。

①指洛尔热的贵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马利的一段轶事。

亲爱的,这件事你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非同小可:我花了两个星期,才探明了家里的秘密。要是父亲能把德·卡那利先生作为使馆秘书带到马德里,母亲是愿意和父亲一块儿去的;可是秘书都由国王指定,公爵不敢触犯国王,国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但他也不敢惹母亲生气;于是,这位大政治家索性把公爵夫人留下来,以为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德·卡那利先生是当今一位大诗人,这个年轻人专为母亲那个社交圈子联络感情,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他显然是和母亲一起研究外交问题。外交这玩意儿一定非常有趣,因为他始终兢兢业业,活象一个跑交易所的老手。我的大哥雷托雷公爵先生神情严肃,整天冷冰冰的,脾气古怪得很。他要是去马德里,准会被爸爸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他也留在巴黎。格里菲思小姐还说,阿尔丰斯正爱着歌剧院的一位舞蹈演员。他怎么会爱上大腿和旋转的足尖呢?我们也注意到,每当蒂丽娅登台的时候,哥哥都要去看演出,他为她的舞艺鼓完掌就离开剧院。我认为,一个人家要是有两个姑娘在一起,她们所造成的灾难准比瘟疫还要严重。至于我二哥,他还在军队里,至今我还未见过他的面。所以,陛下派出大使,我也就命中注定要充当大使身边的安提戈涅①了。这样一来,我可能会在西班牙结婚,而且父亲很可能想不用陪嫁把我嫁在那里,就象他们把你嫁给那位死里逃生的老警卫队员一样。是父亲提出要我跟随他去的,他还把自己的西班牙语教师让给了我。

“您想要我在西班牙嫁人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用狡黠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近几天来,他喜欢在吃午饭时逗我,他在研究我,但我尽量掩饰自己;就这样,我不管他是父亲还是大使,inpetto②将他狠狠地捉弄了一番。谁叫他把我当作傻瓜呢?他问起我对在别人家遇到的某位年轻人、某几位小姐有什么看法,我就用关于她们头发的颜色呀、腰身的粗细呀、年轻人的相貌呀等等无谓的议论作回答。父亲见我头脑如此简单,显得大失所望,他暗暗责备自己对我提这类问题。

①据希腊神话,忒拜国王俄狄浦斯发现自己犯下杀父娶母的罪行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离家流浪。他的两个儿子自私无情,拒绝帮助他,长女安提戈涅却自愿陪他放逐,为瞎眼的父亲引路。

②意大利文:暗中。

“不过,爸爸,”我又说,“我并没有谈自己的真实思想。妈妈最近还告诫过我,谈自己的想法是不合适的。”

“在自己家里嘛,你就不用害怕,尽管讲自己的看法好了。”母亲接口说。

“那好吧,”我说,“照我目前所得的印象,那些年轻人与其说令人感兴趣,不如说他们只对自己的利害感兴趣,他们关心自己,胜于关心我们女孩子;事实上,他们也没怎么掩饰这一点。他们和我们交谈时装出的一副面孔转瞬即变,大概以为我们眼瞎看不见。和我们说话时是情人,不和我们交谈时就成了丈夫。①至于年轻女子么,她们是那样的虚伪,要摸清她们的性格,除了从舞姿上观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惟有她们的腰肢和她们的动作才不会装假。我对上流社会的粗暴尤其感到吃惊。吃夜宵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打个比喻说吧,简直就象民众的骚乱。再高雅的礼节也难以掩盖普遍的利己主义。我过去想象的上流社会不是这样的。在这里,女人们是微不足道的,这大概是波拿巴主义的残余吧。”

①意谓谈话时挺殷勤,一转身就冷漠无情。

“阿尔芒德的进步令人惊讶。”母亲说。

“妈妈,难道您以为我还会问斯塔尔夫人是不是死了吗?”

父亲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星期一。

亲爱的,我还没有说完。以下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们应该把过去想象的爱情深深地隐藏起来,这样的爱情,我在哪儿也没看到一丝痕迹。我在沙龙里倒是发现过急促的眉目传情,但那是多么平淡!我们的爱情,那个充满奇迹、美梦、甜酸苦辣的世界,那显露本性的微笑,令人心醉的话语,相互授受的幸福,离别引起的哀伤,还有爱侣走近身边时带来的无尽欢乐……这一切,这里一概不存在。那些璀璨的心灵之花究竟开在何处?是谁在撒谎?是我们还是这个社会?我已经见到成百个年轻人和已婚的男子,但没有一个能激起我丝毫的热情;即使他们向我表示仰慕和忠诚,为了我大打出手,我也会用冷漠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亲爱的,爱情这东西包含着一种如此罕见的现象,以致人们可以活上一辈子,也难以遇到一个掌握大自然所赋予的权力、能使我们幸福的人。

这个念头使人不寒而栗,因为,万一这样的人很晚才能遇上,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几天以来,我开始为我们的命运担忧,我逐渐懂得为什么那么多的女人愁容满面,虽然节庆的虚假欢乐在她们的脸上涂了一层朱红的油彩。她们盲目地结婚,你就是这样结婚的。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掀起了层层波澜。每天被人用大同小异的方式爱恋,十年以后还能象第一天那样幸福,这样的爱情要花多少时间去培育!一定要让人长期孜孜以求,要引起强烈的好奇心,然后再予以满足,要激起多方面的爱怜,然后再予以报答。心灵的创造是否象见于自然界的造物那样具有某些规律呢?欢乐能否持久?掺杂在爱情中的泪水和乐趣应该有什么样的比例?我觉得,生活的组合完全有可能象修道院那样凄凉、阴郁、平淡,见不到尽头;而瑰丽、华美、眼泪、欢乐、喜庆、愉悦,以及平等的、分享的、被许可的爱情所带来的乐趣,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那爱情的温柔之乡,在那绿荫掩映的神圣的散步场所,在那照得河水银光闪闪、有人正在抵拒情人求爱的月色下,我却找不到立足之地。我富有,年轻,漂亮,我只须爱就行了,爱情可以成为我的生命和唯一的生活内容;然而,三个月来,我怀着热切的好奇心来回奔波,在这些闪亮、贪婪、警觉的目光中,我却什么也没有遇到。没有一条嗓子使我激动,没有一道目光为我照亮这个世界。惟有音乐充实了我的心灵,只有它才能替代我俩的友谊。有些夜晚,我整小时独自伫立窗前,两眼注视着花园,心里召唤着不寻常的事件,向那不知名的源泉求索。有时候,我坐上马车出去兜风,到了爱丽舍田园大道就下车,指望着有一位男子来到我的跟前,追随我,注视我,唤醒我这麻木的心灵;可是,这些天,我只看到一些江湖骗子、卖果料面包的小贩、变戏法的和行色匆匆、忙于事务的过路人,要不就是避人耳目的情侣,看到他们,我真想走上前去拦住他们问问:“幸福的人哪,你们能否告诉我,什么叫爱情?”当然,我收起了这些疯狂的念头,重新登上马车,立志当个老姑娘。爱情一定是某种神灵下凡,那么得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使它降生呢!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一定能和自己意见一致,那么两个人在一起时又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只有上帝能解决。我开始相信,我会回修道院去的。要是我留在这个上流社会,我准会干出一些类乎愚蠢的行为,因为我难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一切都在伤害我细腻的感情,我心灵的习惯,或者我那些隐秘的想法。啊!我母亲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受到她那位伟大的小卡那利的崇拜。我的天使,有时候,我产生了一些非常荒诞的念头,真想知道母亲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格里菲思说她也有过这些想法,她甚至想冲到那些她认为幸福的女人面前,打她们一巴掌,她还诽谤过她们,诋毁过她们。按照她的说法,把这一切野蛮的念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里,这才是一种美德。那么“心底”又是什么呢?它无非是我们藏污纳垢的处所罢了。我一想到自己至今还未遇到过崇拜者,便感到十分委屈。我是一个待嫁的姑娘,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家庭,两位敏感的双亲。唉!倘若这就是男人们谨慎从事的理由,那他们也太卑怯了。《熙德》①里面的施曼娜,还有熙德这个角色,都使我陶醉,多好的一出戏哟!好吧,再见啦。

星期六。

①《熙德》,法国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四大悲剧之一,熙德和施曼娜是剧中的男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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