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德·莫孔伯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你的来信多么令我感动!尤其是你把我俩的命运作了一番对比。你将生活在多么光明的世界里,而我又将在怎样的隐居中默默无闻地了却一生!我回到莫孔伯的城堡,转眼已有两个星期了;关于这座城堡,我已经对你谈过多次,这里不再赘述。我的卧室里景物依旧,从那里可以领略到热默诺斯山谷的壮丽景色,而在童年时代,我却对此熟视无睹。父亲、母亲和我的两位兄弟一起,带我到邻居德·莱斯托拉德老先生家赴宴,这位老贵族象一般外省人一样,靠着吝啬变成了富翁。老人家没能使自己的独生子免遭彪拿巴①的贪婪所造成的祸害;尽管儿子曾经免于征募,但到了一八一三年,老人还是被迫将他送进军队,当了一名警卫队员;莱比锡战役以后,莱斯托拉德老男爵再也得不到儿子的音讯。

①“彪拿巴”(Buonaparte)是普罗旺斯人对拿破仑·波拿巴的蔑称。

一八一四年,德·莱斯托拉德先生去拜访德·蒙特里沃先生,后者肯定地对他说,他亲眼看见俄国人把他儿子抓走了。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徒然派人在俄国到处寻访,最后还是在忧伤中死去。男爵是一位基督徒,坚定地奉行我们在布卢瓦所培养的那种美德:希望。①这种希望常使他在梦里见到儿子,他也不断地为这个儿子积攒钱财,照管亡妻从娘家带来、准备留给儿子的那份遗产。谁也没有勇气取笑这位老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他这个儿子的意外归来,正是我重返老家的原因。谁能料到,当我漫无边际地神游八方的时候,我的未婚夫正在一步一步地穿越俄国、波兰和德国呢?到了柏林,法国公使帮助他回到了祖国,他的厄运才告终结。老莱斯托拉德先生每年有一万利勿尔的收入,是普罗旺斯的小贵族,但因缺少一个在欧洲叫得响的姓氏,难以引起人们对这位莱斯托拉德骑士的兴趣,何况骑士的姓名又带有浓重的冒险家味道②。德·莱斯托拉德夫人每年有一万两千利勿尔的进项,加上父亲历年的积蓄,这位倒霉的警卫队员就有了一笔在普罗旺斯算得上可观的财产,大约二十五万利勿尔,房地产还未计算在内。莱斯托拉德老人在重见骑士的前夕,按预定的计划买进了一块管理不善的好地,准备将苗圃里栽培的一万株桑树苗移植进去。儿子回来以后,老男爵剩下的唯一心愿是替他攀亲,娶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老人将娶勒内·德·莫孔伯为儿媳的意愿告诉了我的父母,他非但不要陪嫁,还愿意在婚约中写清楚勒内姑娘在夫家享有的一份遗产继承权。我父母当场表示赞同这一想法。我的弟弟冉·德·莫孔伯成年之日,就曾明文从双亲那里接受一笔生前馈赠,这笔款项相当于全部遗产的三分之一。普罗旺斯的贵族家庭就是采用这种巧妙的办法,来规避彪拿巴先生那部臭名昭着的《民法》的。这部民法还要将许多贵族姑娘送进修道院,那数目将和嫁出去的一样多。据我听到的一言半语,法兰西贵族在这类严重问题上意见非常分歧。

①基督教教义中的三超德(信、望、爱)之一。

②莱斯托拉德(L.Estorade)的字形和读音都和轻骑兵(l’estrade)近似;加之他的头衔是骑士(封建统治阶级中的最低层),而古代骑士都富于冒险精神,所以说他的姓名带有冒险家的味道。

亲爱的小娇娇,这次宴会正是为你的小鹿和那位流亡者安排的一次会见。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莫孔伯伯爵的跟班们穿上镶饰带的旧号衣,戴上绣花帽子;马车夫足登大口长统靴;我们五个人坐在旧马车里。宴会定在三点钟,我们两点钟左右就威风凛凛地到达了莱斯托拉德男爵居住的农舍。

我的公公没有城堡,只有一座建造在山岗下的普通乡村住宅。

这所房子位于我们那个漂亮山谷的出口处,而莫孔伯家古老的小城堡则算得上是山谷的骄傲。老男爵的农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农舍,四周是抹着淡黄色水泥的石砌围墙,屋顶盖着漂亮的红瓦,沉重的瓦块几乎要把屋顶压弯。几扇开在墙上的窗户互不对称,厚实的护窗板全都涂成黄色。房屋周围有一座普罗旺斯式的园子,低矮的围墙全用鹅卵石垒成;从一层层横竖不一的排列方式上可以看出泥瓦匠的天才,墙上的泥巴有好几处已经剥落。路边入口处的一道栅栏使这座农舍具有了庄园的模样。为了修这道栅栏,有人还掉了不少眼泪;它是那样的纤细,我一看就想起了安杰莉克修女①。

①布卢瓦修道院的一位初学修女,以纤瘦闻名。

房前有石台阶,大门上装有一个挡雨的披檐;这种披檐,卢瓦尔河流域的农民谁也不愿装在他们那些白石砌墙、蓝瓦盖顶的,既气派而阳光又充足的房屋上。园子和屋子周围,尘土厚得吓人,树木也都干枯了。一望而知,很久以来老男爵日复一日地过着起床、睡觉、再起床、再睡觉的生活,除了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以外,再也没有值得他关心的事了。他的饮食和两个仆人一样。这两个仆人一个是普罗旺斯男孩,另一个是男爵的妻子留下的老侍女。每个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件家具。然而,这一回莱斯托拉德家却不惜工本,翻箱倒柜,动员了全家的人力来请客,还找出一套坑坑洼洼、黑不溜秋的旧银餐具。亲爱的小娇娇,这位流亡者也和那栅栏一样,十分瘦削。他脸色苍白,沉默寡言;他受过很多的苦。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倒象有五十。年轻时一头乌黑的美发,如今却象百灵鸟的翅膀,黑白相间了。一双俊美的蓝眼睛已经深陷下去;他的听觉有点迟钝,所以看起来颇象那位愁容骑士①;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意当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得到二十五万利勿尔的财产;我只提出一个条件:由我来修整这所农舍,并建造一座大花园。我正式向父亲提出,要他让出一小部分莫孔伯的水,把水引到此处。

①指堂吉诃德。

再过一个月,我就是德·莱斯托拉德夫人了,因为,亲爱的,我很得他们的欢心。一个经历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人,确实不难在我这双黑眼睛里看到有价值的东西;你曾说过,这双黑眼睛可以便我凝神注视的那些果子很快成熟。想到要娶“美丽的勒内·德·莫孔伯”(这已经成了你朋友的光荣称号)为妻,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真是喜出望外。如今,你这个生活在巴黎,并将统治巴黎的德·绍利厄小姐,正准备在最广阔的生活领域中收获欢乐的果实;而你那可怜的小鹿,这个荒漠中的姑娘勒内,却从我俩曾经遨游过的九霄云外跌落到最平凡的现实之中,她的命运变得象一朵雏菊那样单纯。是的,我已经向自己发誓,要好好安慰这个失去了青春的青年,他从母亲膝下投入了战争的怀抱,从田园乐趣转向了西伯利亚的冰雪和苦役。就我自己的前途而言,也只有用微不足道的农家之乐来点缀这单调的岁月。我将在我家周围建立起和热默诺斯山谷一样的绿洲,种上浓荫蔽日的高大树木,铺上在普罗旺斯四季常青的草坪,把花园一直修到山岗,在山巅建造一座漂亮的凉亭,以便从那里眺望光灿灿的地中海。桔树、柠檬树,植物界种种最丰富的出产,将美化我的隐居生活;我还要养儿育女。我们将置身于不可摧毁的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之中。我只要忠于自己的天职,就不必为任何祸事担忧。我的公公和莱斯托拉德骑士也象我一样具有基督徒的感情。啊!小娇娇,我隐约看到,我的生活就象法兰西的一条大路,平坦而优美,两旁是遮荫的参天大树。本世纪再也不会出另一个彪拿巴了。所以,我要是有了孩子,就可以把他们留在身边,抚养他们成人,我将从孩子们身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假如你不乏好运,你将成为地球上某个权势显赫的大人物的妻子,那时候,勒内的孩子们也可以受他的荫庇。我们曾把自己想象成小说或奇情异景中的主人公,现在至少我要和这一切永别了。我已经预见到自己的一生。我的生活将不断遇到这样的大事:小莱斯托拉德先生们长牙啦,给他们吃些什么东西啦,他们在花坛里或在我身上捣了什么乱啦。我的乐趣将是给孩子们的小帽绣花,在热默诺斯的山谷口,受到一个体弱多病的可怜男子的热爱和崇拜。也许有朝一日,这位农家女会去马赛过冬;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在外省的舞台上露露面,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幕后活动。我既不必担惊受怕,也无缘消受我们引以为荣的那种仰慕之情。我们将热中于采桑养蚕,并把一部分桑叶出售,我们将经历普罗旺斯生活中的奇特变迁,我们的夫妇生活中将很少发生轩然大波,因为德·莱斯托拉德先生已经明确表示一切听从妻子安排。既然他不用我费劲也能保持这种明智的态度,那他很可能就会永远如此。亲爱的路易丝,你将是我生命中带有浪漫色彩的那一部分。所以,请将你的种种奇遇详细地讲给我听,给我描绘那些舞会和喜庆佳节,告诉我你穿些什么衣裳,在金色的秀发上插戴什么鲜花,男人们对你说些什么,他们长的什么模样。从今以后,你将代表两个人听别人说话,和别人跳舞,感受到被人捏住的手指上的压力。当你在克朗帕德——这是我们那所农舍的名字——当主妇的时候,我也很愿意在巴黎尽情欢娱。那可怜的人还以为只娶了一位女子!他怎能想到我们俩是不可分的呢!我开始说疯话了。由于我只能由你代我去做疯疯癫癫的事,我也就不说下去了。好吧,让我在你两颊上各吻一下,我的双唇还是童贞少女的嘴唇(他只敢握我的手)。哦!我们俩礼数周全,互相客气得有点叫人担心。好啦!今天就此搁笔……再见吧,亲爱的。

十月。

又及:刚接到你第三封来信①。亲爱的,我手头大约有一千利勿尔可以归我支配,我想请你替我买些在我家附近甚至在马赛也见不到的漂亮东西。你在为自己的事奔忙的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克朗帕德的隐士。要知道,无论是我家还是他家,老辈们在巴黎的亲友对置办这类东西都缺乏眼力。过些日子再给你回信。

①路易丝的第三封信写于十二月,而勒内的这封信写于十月,作者由于疏忽,所署书信日期时有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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