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阿尔伯公爵(1508—1582),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1558)时代的西班牙将军,以残酷闻名于世。

伯爵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她瞥见了苏朗日那张苍白、挛缩的脸。他靠在沙发上,四肢软瘫,头一动不动,表明他非常痛苦,打牌的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会他,好象他已经死了似的。妻子泪流满面,丈夫阴郁沮丧,在这个欢乐的晚会上他们俩却东离西散,犹如一棵树被雷劈成了两半;这个画面对伯爵夫人或许有某种预言的意义。她害怕这就是将来她遭报应的图景。她的心还不很枯槁,同情和宽容之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她用力握了握公爵夫人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可爱神态向老夫人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在她耳边说,“从今以后要记着,我们既会吸引也会拒绝男人的爱慕。”

“她是您的了,如果您不是一个傻瓜的话。”这句话是德·朗萨克夫人凑在蒙柯奈上校耳边说的,而美丽的伯爵夫人在看见苏朗日那副模样后,此刻正沉没在对他的无限同情之中,因为她还相当真诚地爱着他,还想让他重新得到幸福。她暗暗下了决心,要运用她的魅力对他的无法抗拒的影响,使他回到妻子的身边。

“啊!我要好好规劝他。”她对德·朗萨克夫人说。

“不用,我的朋友!”公爵夫人急忙说,一面坐回到她的圈椅里,“你给自己挑选一个好丈夫,而且别让我的侄子进你的门就行了。甚至别对他作任何友好的表示。相信我吧,孩子,一个女人是不会从别个女人那里接受自己丈夫的心的。当她想到是她自己重新征服了这颗心时,她会感到百倍的幸福。

我想,我把侄女儿带到这里来,就等于给她提供了重新赢得丈夫的温情的好办法。我要求于你的,就是去挑逗将军,不需要你别的帮助了。”

公爵夫人指指审查官的朋友,伯爵夫人微笑了。

“怎么样,夫人,您最后打听到陌生女人的姓名没有?”只剩下伯爵夫人一人时,男爵不高兴地问道。

“打听到了,”伯爵夫人看着审查官说。

她脸上的表情既狡黠又愉快,那使她的嘴唇和双颊充满活力的微笑,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光亮,就象把行路人引上歧途的磷火。马夏尔自以为仍然为她所爱,便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男人在他们喜欢的女人身边都爱摆这种姿态),并且神气地说:

“如果我表示很想知道这个名字,您不会见怪吧?”

“如果出于对您的最后一点情分,我不告诉您,您也不会见怪吧?”德·沃德勒蒙夫人反唇相讥道,“而且我不许您去接近这位年轻太太,否则您会丧命的。”

“夫人,失去您的青睐不是甚于失去生命吗?”

“马夏尔,”伯爵夫人正色道,“她是德·苏朗日伯爵夫人。

她丈夫会崩了您的脑袋的,如果您还长着脑袋的话。”

“哈!哈!”狂妄的审查官笑着反驳道,“苏朗日上校让一个从他那儿夺走了您的心的人平安无事地活着,倒反而要为他的妻子动武!真是违反常理!我求求您,让我和这位夫人跳舞,这样您可以看到,上校那颗‘纯洁’的心对您的爱是多么淡薄。因为,如果上校不喜欢我请他的妻子跳舞,而在这以前却容忍我把您……”

“可是她爱她丈夫。”

“只不过多了一个障碍罢了,我会很乐意去克服的。”

“可她是有夫之妇。”

“多么可笑的反对理由!”

“啊!”伯爵夫人苦笑着说,“您既惩罚我们犯了错误,又惩罚我们痛改前非。”

“别生气,”马夏尔连忙说,“我求您,原谅我吧。喏,我再也不去想德·苏朗日夫人了。”

“我真恨不得罚您到她那儿去呢!”

“好,我这就去,”男爵笑着说,“待我回到您的身边,我对您的迷恋只会更深。您会看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也夺不走这颗属于您的心。”

“不如说您想赢上校的那匹马。”

“啊!背信弃义的小子,”他笑着回答,一面用指头威吓他的朋友。

蒙柯奈走了过来,男爵把伯爵夫人身边的位子让给他,并带着嘲弄的神情对伯爵夫人说:

“夫人,这儿有个人夸下海口说,能在一个晚上赢得您的青睐。”

他离开两人时心里暗暗高兴,自己激发了伯爵夫人的自尊心,同时又说了上校的坏话。然而,尽管他一向精明,却没有觉察出德·沃德勒蒙夫人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丝毫没发现,伯爵夫人和上校两人已互相朝对方靠拢了几步,虽然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审查官走走停停,愈来愈接近那个大烛台,坐在烛台下的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依旧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好象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点生机。就在这时,她的丈夫来到客厅门口,两眼因激情而闪闪发亮。留心着周围一切的老公爵夫人急忙跑过去,挽住她侄儿的手臂,并且要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说是在这里烦闷得要死。她高兴地想,这一来可以防止发生一件后果严重的丑事。临走时,她向侄女儿做了个奇怪的暗示,指了指正准备和侄女儿搭讪的大胆的男舞伴,意思好象是说:“他来了,你报复吧。”

姑妈投向侄女的目光让德·沃德勒蒙夫人发现了,她顿时心里一亮,疑惑自己上了这个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老太太的当。“这个不讲信义的公爵夫人,”她想,“她一面教导我,一面又用她的方式捉弄我,也许她觉得这很有趣吧。”

想到这里,自尊心比好奇心更有力地驱使她去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有事,她不可能再谈笑自若,谁知上校把她言谈举止上的拘谨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理解了,于是态度变得更热情、更急切。那些看穿了世事的老外交家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人们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们从未遇见过这么多值得注视和揣摩的富于戏剧性的事。激动着这两对男女的种种感情和欲望在这一间间热闹的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存在,只是它们千变万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以另一些稍稍不同的形式和色彩表现出来罢了。面对着这些强烈的感情和欲望,这些爱情纠纷、这些甜蜜的报复和残酷的青睐、这些灼灼的目光、这洋溢在他们周围的整个炽烈的生活,他们只能更加尖锐地感到自己无能。男爵终于在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旁边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偷偷地来回打量着那娇嫩如朝露、幽香如野花的颈脖。他靠近欣赏着那老远就使他惊异的美色。他可以看到一只纤巧的脚穿着好看的鞋,他用目光度量着那柔软婀娜的腰肢。当时,女人们模仿古希腊的雕像,把长裙的腰带正好系在乳房之下,这种款式对上身长得有缺点的女人是无情的。马夏尔偷偷看了看伯爵夫人的胸部,不禁被她那完美的线条迷住了。

“今晚您一次也没跳舞,夫人,”他讨好地低声说;“我想,不是因为没有舞伴吧?”

“我从来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没人认识我,”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冷冷地回答,她一点没领会刚才姑妈给她使的眼色是要她讨好男爵。这时,马夏尔为了装出神态自若的样子,将戴在左手的那只钻石戒指晃来晃去,钻石的闪光好象猝然使年轻的伯爵夫人心里豁然开朗,她脸一红,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了看男爵。

“您喜欢跳舞吗?”普罗旺斯人问,试图恢复谈话。

“啊!非常喜欢,先生。”

少妇那意味深长的语调在审查官心中唤起了朦胧的希望,同时也使他感到惊奇,他突然察看了一下少妇的眼色,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么,夫人,我自告奋勇做您第一场四组舞的舞伴,是不是太冒昧呢?”

天真羞赧的红晕飞上了伯爵夫人白皙的双颊。

“可是,先生,我已经拒绝过一个舞伴了,一位军人……”

“是不是那边那个高个儿骑兵上校?”

“对,正是他。”

“嘿!他是我的朋友,别担心。您答应和我跳舞吗?”

“好吧,先生。”

她的声音流露了一种纯真的、发自内心的激动,使审查官那颗厌倦的心为之一震。他突然感到自己象中学生一样胆怯、腼腆,失去了自信,他那南方人的头脑发热了,他想说话,可是与德·苏朗日夫人那些隽永的对答相比,他的言辞显得平淡干瘪。幸好四组舞开始了。他觉得站在美丽的舞伴旁边更自在些。对很多男人来说,跳舞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他们希望通过展示身体的风姿能比通过思想更有力地打动女人的心。从这位普罗旺斯人装模作样的动作和姿态来看,他此刻大概正想运用这种勾引女人的办法。他把被他征服的女人带到一个舞组中间,客厅里所有最引人注目的夫人都认为,在这个舞组跳舞要比在其他任何一个舞组都更了不起。乐队演奏第一个队形的前奏时,男爵内心体味到一种少有的满足,因为,当他把排在这个显赫的方块上的所有女人扫视了一遍以后,发现德·苏朗日夫人的打扮甚至可以与德·沃德勒蒙夫人相媲美。也许是一种并非偶然的巧合,德·沃德勒蒙夫人和上校正好排在男爵和蓝衣女子的对面。一时,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并且扬起了一阵窃窃称赞声,说明她是一对对舞伴之间交谈的主题。羡妒和赞美的目光那么明显地投在她身上,使这份少妇因为得到了她并不想要的胜利而感到害臊,她垂下了眼帘,脸儿羞得绯红,然而却显得更可爱了。她要是抬起白皙的眼皮,那也只是为了看看她那位陶醉中的舞伴,好象要把受到爱慕的光荣转让给他,好象在说,她把他的爱慕看得比其他所有人的爱慕都更重。她的娇媚中透着纯洁无邪,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她似乎沉湎在一种年轻人才有的真诚的仰慕之情中,而爱情往往是由这种感情开始的。看她跳舞的人很容易认为,她做出这些动人的姿态只是为马夏尔一个人;虽然她为人谦虚,对沙龙里的那一套手腕又不熟悉,但是她却象最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抬起眼睛望望他,懂得故意羞答答地垂下眼皮。不久,按照特雷尼斯①创作的、并用他的姓氏命名的一种四组舞的规则,马夏尔和蒙柯奈上校站到了面对面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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