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过后,十一月的一天下午,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身上裹着一件大衣,低垂着头,神秘地走进波尔多马蒂亚斯先生的家。这位好好先生因为老迈年高无法继续办理事务,早已将事务所卖掉,隐居在自己的一处房产中安度晚年。客人来到时,马蒂亚斯正好有件急事外出,不在家中。不过他的老管家事先知道保尔要来,便将他带到马蒂亚斯太太的卧房中安歇。

那马蒂亚斯太太去世已有一年。保尔仓促外出,旅途劳顿,一觉睡到晚上。马蒂亚斯老头回家以后,便来看望他的老主顾,一味望着他沉睡,好似母亲望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女管家若塞特陪伴着主人,双手叉着腰,一直站在床前。

“若塞特,一年前的今天,我在这里眼看着我那亲爱的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哪里知道我要回到这间屋子,见到几乎奄奄一息的伯爵先生呢!”

“可怜的先生!他睡着了还呻吟不止呢!”若塞特说。

前公证人只骂了一句“真要命!”作为回答。这句无伤大雅的骂人话,出自马蒂亚斯先生口中,总是表达他这个办事的人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那种绝望的心情。“不管怎样,”他心中想道,“我救出了他在朗斯特拉克,欧扎克,圣弗鲁和他自己公馆的虚有权!”马蒂亚斯屈指一算,大叫起来:“五年了!五年以前,就是这个月份,他那如今已经谢世的舅祖母、令人尊敬的摩冷古太太代他向这个女人求婚。谁知道这是个扮成女装的小鳄鱼,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搞得他倾家荡产!”

患痛风症的善良老人对着年轻人的面孔凝视良久,然后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迈着缓慢的步伐,到他的小花园里散步去了。九点钟,上了夜宵,因为马蒂亚斯是吃夜宵的。老人看见保尔虽然十分憔悴,但是前额平静,面部表情安详,不禁大吃一惊。玛奈维尔伯爵三十三岁,倒显得上了四十岁,外貌上的这种变化完全是由于精神上受到打击而产生的。他的身体倒很好。他走过去,抓住好老头的双手,强制他不要站起来,满怀深情地握着老头的手对他说:“亲爱的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你也经受了痛苦!”

“我的痛苦是顺乎自然的,伯爵先生,可是你的痛苦……”

“一会儿吃夜宵时再说我的事吧!”

“要不是我有一个儿子在司法界工作,还有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好老头说道,“伯爵先生,请你相信,那你在老马蒂亚斯这里得到的就不仅仅是款待了!此刻,在波尔多的每一面墙上,行人都可以看到公告,宣布扣押格拉索尔、居阿代、美丽玫瑰庄园和你公馆的不动产。你怎么在这种时候到波尔多来呢!我在四十年的时光里,就象这些地方属于我那样精心照看过这些房地产。我的前任是可敬的谢诺先生,我给他当三等帮办的时候,亲自经手为你母亲买下了这些房产地产,而且经我这个三等帮办的手,亲自工工整整地用漂亮的圆体字在羊皮纸上写好了卖契!后来这些业主文件放在我的接班人的事务所里,我亲自进行的结算!你刚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公证人把手放到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比划着,说道,“我看见这些大布告牌时心里多么难受,就没法说了!看见我的名字当着以色列的面①红鲜鲜地印在扣押记要和确定财产业主文件上,我心里有多么难过,一定要当过四十一年半的公证人才能体会到。我从街上走过,看见人们争相阅读这些可怕的黄纸公告时,我羞愧得好象我自己破了产、我自己名誉扫地一样。有的混蛋故意大声一字一句念给你听,以便招引爱看热闹的人,然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说什么蠢话的都有。自己的财产自己作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管得着吗?你父亲先是挥霍了两份财产,后来才积攒起他留给你的那份财产。你若是不步他的后尘,还能叫玛奈维尔家的人么!再说民法中整整有一编说的是扣押不动产的问题呢,这早已为法律所预见,你是处于法律容许的情形之中嘛!我要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只等人家胳膊肘一碰就跌进墓穴里去,站在那儿看那些混账文字的人,我真要痛打他们一顿!那布告上说什么:“根据保尔-弗朗索瓦-约瑟夫·德·玛奈维尔伯爵之妻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夫人之请求,塞纳省初级法院业已判准与其夫分立财产……”

①此典故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二章,以色列原名雅各,与天使摔跤而胜之,于是上帝为他祝福,并赐名以色列。所以“当着以色列的面”,就是“当着上帝的面”的意思。

“对,”保尔说,“现在,人身也分离了……”

“啊?!”老头大叫一声。

“噢,不是娜塔莉愿意的,”伯爵急忙说道,“我不得不骗她,她不知道我走。”

“你要走?”

“我已经买了船票,乘美丽的卡罗琳娜号上加尔各答去。”

“两天以后就要动身?”老人说道,“那么,伯爵先生,咱们再不会相见了!”

“亲爱的马蒂亚斯,你才七十三岁。你患痛风症,可这是长寿的保证。待我回来时,你还会健在的。到那时你的头脑和心脏还会很健全,你要帮助我重建这已经动摇的大厦。我打算用七年功夫赚上一大笔钱。七年后归来时,我才四十岁。这个年龄,干什么事都还行。”

“你?”马蒂亚斯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惊异的动作说道,“你,伯爵先生,你打算去做买卖!?”

“亲爱的马蒂亚斯,我已经不是伯爵先生了。我的船票上写的名字是卡米叶,是我母亲受洗时的一个名字。我还有些熟人,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发财,实在不得已才会经商。再说我走时带着一大笔钱,使我可以多方面去碰碰运气。”

“这笔钱在哪儿?”

“一个朋友会寄给我。”

听到“朋友”两个字,老人的叉子失手掉在桌上。但是这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惊奇。他的神情透露出,他见保尔还处在骗人的幻想影响之下,感到多么难过。因为伯爵依稀望见一块结结实实的木板之处,老人的眼光则看透了深渊。

“我干公证这一行干了五十年,从来没见过破了产的人还有肯借钱给他的朋友!”

“你不了解德·玛赛!就在我跟你说话这时候,我确信,如果必要的话,他已经卖出了一些公债,明天你就会收到一张五万埃居的期票。”

“但愿如此。那这位朋友不能为你的事周旋周旋么?如果能够,你用伯爵夫人的收入就可以在朗斯特拉克安安静静过上六、七年了。”

“哪个受托人能付清一百五十万法郎的债——其中我妻子欠五十五万法郎——呢?”

“怎么,四年的时光,你欠下了一百四十五万法郎的债?①”

①原文如此。因原稿多次改动,以致出现这类数字上的矛盾。

“对,这是明摆着的事,马蒂亚斯。我不是把钻石首饰留给我妻子了么?卖掉埃旺热利斯塔公馆给我们带来的十五万法郎,我不是用来修缮我在巴黎的寓所了么?这边不是也要付购买土地的费用和婚约规定的其他费用么?不是只好卖掉了娜塔莉的四万利勿尔公债支付欧扎克和圣弗鲁的费用么?我们照八七折卖掉的,所以我结婚头一个月就欠下了差不多二十万法郎的债。后来我们剩下六万七千利勿尔的年收入。可是我们老是超支二十万。这九十万法郎,再加上借高利贷的利息,不就差不多一百万了么!”

“唉呀!”老公证人叫道,“那后来呢?”

“我首先想把我妻子的首饰配全,那套首饰原来有一颗家传钻石Discreto钻石别针,一串珍珠项链和她母亲的耳环。一个穗状冠,我花了十万法郎。这就一百一十万法郎了。我现在还欠着我妻子的钱,数额高达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是她的嫁奁钱。”

“可是,”马蒂亚斯说道,“若是伯爵夫人把她的首饰典押出去,你把你的收入作为抵押,照我的算法,你就能有三十万法郎,用这笔钱你不是就能平息一下你的债主了么……”

“马蒂亚斯,一个人垮台了,他的房地产都抵押出去了,他的妻子用取回夫妻共同财产的办法抢在债主前头,这个人处于十万法郎期票的威逼之下,我当然希望我的财产能值这个大价钱,用这个来顶那十万法郎。可是,到这种时候,什么都不行了。还有剥夺所有权的费用呢?”

“真可怕!”公证人说。

“幸亏扣押变成了自愿出售,用以截断火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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