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梅兹(1629—1667),荷兰画家。

②封特奈尔(1657—1757),法国作家。

③皮袜子,美国小说家库柏(1789—1851)的《皮袜子故事集》的主人公。

“这就是我住在砂岩街的时候偶然碰上的邻居,当时我还不过是一名二等帮办,一个快要修完三年级的法科学生。我们住的这所房屋没有院子,又潮湿又阴暗。各个寓所只有从街上透进来的光线。房舍的布局象一座修道院,全部隔成大小相等的屋子,一条过道就是唯一的出口,只有气窗给过道透进一些亮光,说明这所房子往日是属于一座修道院的。看见这所房子凄凉的外貌,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还没有踏进我邻居的屋子,他的快乐心情就烟消云散了。我的邻居和他的房子彼此很相象,正如牡蛎象它附着的岩石一样。

“就社交方面来说,唯一同他来往的人就是我;他来向我借火,借书,借报纸,晚上他允许我走进他的小屋,碰上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便聊聊天。这些信任的表示是我同他作了四年邻居和我循规蹈矩的行为带来的结果。我因为没有钱,所以我的行为跟他非常相似。他有亲人么?有朋友么?他富有呢?还是贫穷呢?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他的屋里看见过银钱。他的家财一定是存放在法兰西银行的地窖里面。他迈着那象牝鹿一般枯瘦的腿在巴黎东奔西跑,亲自拿着期票去兑现。他这种小心谨慎也使他吃过一次亏。有一天,他身上偶然带着些钱;不知怎的,一个双拿破仑金币①从他裤子的小口袋掉了出来。一个房客跟在他后面上楼梯,把金币捡起来还给他。

①双拿破仑金币值四十法郎。

“‘这个金币不是我的,’他做了一个吃惊的手势答道,‘我会有金币么!我有钱的话,还会象现在这样过日子么?’

“早上,他在一只铁皮炉子上亲自煮咖啡,那只炉子老是放在壁炉的黑暗角落里;一家烤肉店给他把饭送到家里。我们的看门老婆子每天在一定的时间上来给他收拾屋子。再说,这个人的名字叫高布赛克①,象这样凑巧的事情,斯特恩②就会说是前生注定的了。后来我承办他的事务,才知道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大概七十六岁。他一七四〇年左右诞生在安特卫普③近郊,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荷兰人,他的名字叫做若望-埃斯泰·冯·高布赛克。你们一定知道,一个叫做荷兰美女的女子的暗杀事件曾经如何轰动整个巴黎。当我同这个旧邻居偶然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既没有表示一点关切,也没有表示丝毫惊异,只是对我说:

“‘她是我的外甥孙女。’

①高布赛克有一口吞下去的意思。

②斯特恩(1713—1768),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

③安特卫普,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他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他姐姐的外孙女的死,只引起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在法庭的审讯中得知那个荷兰美女果然叫做莎拉·冯·高布赛克。当我问他怎么这样奇怪,他外甥孙女的姓竟同他的一样,他微笑着答道:

“‘我们这个家族,女子是从来不结婚的。’

“他的家族四代都是女子,这个古怪的人从来一个也不愿意会见。他对他的继承人深恶痛绝,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在他死后,他的家当有一天会不属于他,而归别人所有。他刚满十岁,他的母亲就把他送到船上当一名小水手,开到荷属东印度群岛去,在那里漂流了二十年。因此他那个半黄不黄的前额的皱纹中就埋藏着种种秘密:有可怕的事故,有突如其来的恐怖,有意想不到的巧遇,有悲欢离合的航海故事,有无穷无尽的欢乐。他捱过饿,爱情受过蹂躏,家当遭过风险,失而复得,他的性命有过多少次陷于绝境,也许因为他能当机立断,又庆生还,他使用的手段极其毒辣,只是出于急不暇择,才得到别人的原谅。他认识西默兹海军上将,认识德·拉利先生、德·凯嘉鲁埃先生、德·埃斯坦先生、德·絮弗朗法官、德·波唐杜埃先生、康华里勋爵、哈斯丁勋爵、蒂普-萨依勃的父亲和蒂普-萨依勃本人。①那个在德里国王玛阿达齐-辛迪阿朝上做过官并且对于建立玛哈塔王朝有过很大功劳的萨瓦人②,曾和他做过买卖。他跟维克托·休士③以及好几个出名的海盗有过来往,因为他在圣托马斯④岛住过很久。为了发财,他什么事情都干过,还曾试图探明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著名的野人部落的黄金。此外,美洲独立战争中的各个事件,没有一件同他没有关系。他不曾跟任何人谈过印度或美洲,跟我谈到的时候也不多。当他谈到这些地方的时候,他就仿佛说走了嘴似的,显得有点后悔,假如人道精神、社交精神是一种宗教的话,他就可以算是一个无神论者。我虽然有意考查他的思想感情,可是惭愧得很,我应当承认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还是莫测高深的。我有时心里想,他究竟是男性还是女性呢?如果所有放高利贷的人都象他的话,我相信他们全是没有性别的。他是否始终信奉他母亲信奉的宗教,把基督教徒看作他的俎上肉呢?还是他改奉了天主教、伊斯兰教、婆罗门教或路德的新教呢?我对他的宗教见解始终毫无所知。我觉得他只是对宗教淡漠,并非缺乏信心。

①以上提到的,除西默兹、凯嘉鲁埃、波唐杜埃是《人间喜剧》中虚构的人物外,其他在历史上都实有其人。德·拉利-托朗达(1702—1766),曾任法国驻印度殖民地长官,德·埃斯坦(1729—1794),法国海军少将;德·絮弗朗(1726—1788),法国地中海舰队大法官;康华里勋爵(1738—1805),曾任印度驻军司令及总督;哈斯丁勋爵(1754—1826),曾任印度总督;蒂普-萨依勃(1750—1799),印度迈索尔邦最后一个苏丹。

②指布瓦涅伯爵(1741—1830)。

③维克托·休士(1770—1826),法国驻圭亚那专员、总督。

④圣托马斯岛,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

“这个人已经成为金钱的化身,吃过他亏的人,也就是他称之为主顾的,不知是故意说反话呢,还是存心嘲笑,管他叫高布赛克老爹。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他屋里,他坐在自己的安乐椅上,象一尊塑像,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瞅着壁炉的架子,仿佛瞧着架子上面他放债的账目。一盏冒烟的灯,灯座从前是绿色的,投出微弱的光,没有给这张脸增添一点色彩,反而更衬托出脸的苍白。他一声不响地瞧着我,指着正等我去坐的那把椅子,让我坐下。‘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我心里想,‘他知道世界上有上帝、有情感、有女人、有幸福吗?’我可怜他,象可怜一个病人一样。可是我也十分明白,虽然他有几百万现金存放在法兰西银行,他的脑子里很可能想占有整个地球呢!他曾走遍这个地球,探寻过它,估计过它的分量,计算过它的价值,开发过它的资源。

“‘您好,高布赛克老爹,’我对他说。

“他扭过头来望着我,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稍稍凑近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种特殊的变化就等于南方人最欢畅的微笑了。

“‘您今天无精打采,和那天有人跑来通知您有一个书商吃倒账的时候一样,您很佩服这个书商的手段高明,虽然您吃了他的亏。’

“‘吃过他的亏?’他露出惊讶的神气说。

“‘他为了签订一个破产者与债权人之间的契约,不是曾用一家破产商号盖章的期票偿还您的债务么?等到这个商号复业的时候,他不是要您按照契约规定的折扣兑收期票么?’

“‘他很狡猾,’他答道,‘可是结果还是进了我的圈套。

“‘您有期票要退吗?今天不是月底了吗?’

“我和他提到金钱,这还是头一次。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睛望着我;然后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音调就象一个不会吹笛子的学生吹出的笛声。

“‘我寻开心,’他对我说。

“‘您有时候也寻开心么?’

“‘你以为只有出版了诗集的才是诗人么?’他耸耸肩膀向我问道,一面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这个脑袋里面也有诗情哩!’我想道,因为我当时对他的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有什么人的生活能够象我的生活这样出色吗?’他继续说,眼睛闪闪发亮。‘你还年轻,你有你那个年纪的一套想法,你在你的炉火里面看见女人的面孔;我呢,在我的炉火里面只看见几块木炭。你什么都相信;我呢,我什么都不信。你尽管抱着幻想不放好了,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现在要给你讲一讲人生的失意事。不管你是在旅途中,或是和你老婆一道待在炉火旁边,你总会活到这样一把年纪,那时候生活便只是我们在自己喜欢的某种环境中所遵循的一种习惯。那时候,能够把我们的才能使用到现实上面就是幸福。除了这两条规律,一切都是空话。我的原则象大家的原则一样有过变化,每到一个纬度我不得不改变一次。欧洲人钦佩的行为,要受到亚洲人的惩罚。某种行为在巴黎是一种恶习,过了亚速尔群岛便是非做不可的事。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只有一些因地制宜的公约。一个人被迫投入形形色色的社会模式以后,信念和道德对他说来就成了一些毫无价值的字眼。我们身上只剩下自然赋予我们的唯一真实情感:图存求生的本能。在你们欧洲社会里,这种本能叫做个人利害。如果你的阅历同我一样丰富的话,你就会懂得只有一种有形的东西具有相当实在的价值,值得我们操心。这种东西……就是金钱。金钱代表了人间一切的力量。我走过不少地方,到处都看见平原或高山:平原使人感到厌倦,高山使人感到疲乏;因此,地点是毫无意义的。讲到风俗,人到处都一样:到处都有穷人和富人的斗争,这种斗争到哪儿都避免不了;因此,剥削别人总比被人剥削好些;到处都看见筋骨强壮的人辛勤劳动,面无血色的人自寻烦恼;到处都是声色情欲,因为到处都是官能消耗,最后只剩下一种情感,就是虚荣心!虚荣心,说来说去还不是自我?虚荣心要有大量金钱才能得到满足。我们刁钻古怪的念头需要有空闲,需要有物质手段,或需要细心照顾。一点不错,黄金里面什么都有,不过还没有显出来罢了。事实上,它什么都可以给你。每天晚上打牌,琢磨着自己能不能赢几个铜子,只有疯子或病人才觉得这是一种乐趣。只有傻瓜才会浪费时间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某某太太是一个人睡在长沙发上呢,还是有人陪着她?她的血多呢,还是淋巴液多?她是欲火旺盛呢,还是有德行?只有受骗的人才会费心制订一些政治原则来控制变幻莫测的时局,以为替他们的同类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欢谈论戏子,转述他们风趣的语句;只有幼稚的人才会每天散步,他们散步的空间不过比野兽的笼子稍微大些;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欢为了别人穿衣,为了别人吃饭;只有这种人才因为自己比邻人早三天买到一匹马或一辆马车而洋洋得意。这几句话不是说明了你们巴黎人的生活吗?我们看生活,要比他们站得高些。幸福要么是强烈的感情,它会损耗生命;要么是有条不紊的事务,会把人生变成一部英国机器,准时运转。在这两种幸福之上,还有所谓高尚的好奇,想窥探自然的奥秘,或者模仿自然的效果。用两句话来说,不就是科学或艺术,情欲或宁静吗?我本来在宁静中生活,可是你们的社会利欲使各种各样的人类激情都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经过。再说,我没有你们那种对科学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易使人类永远处于失败地位的一场斗争,不过我用窥测推动人类的种种动机来代替你们那种求知欲。一句话,我毫不费力就控制了社会,社会却奈何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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