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我讲吧,’他又说,‘等我把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讲给你听,你就会猜到我的乐趣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上了门闩,拉上那幅用旧壁毯改做的窗帘,铜环在窗帘横杆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又走回来坐下。

“‘今天早晨,’他对我说,‘我只有两张期票要兑,别的期票我都在昨天当作现金给了我的主顾了。我可赚了!因为在贴现的时候,我扣掉两法郎作为去兑款时雇用一部四轮马车的车费。我是什么都不管的,我只缴纳七法郎的税,可是一个主顾却要我为了六法郎的贴现走遍巴黎,那不是很可笑么?今天早晨这两张期票,第一张价值一千法郎,是一个身穿镂金背心、鼻架眼镜、乘坐英国马拉的二轮轻马车等等的公子哥儿拿来给我的。开这张期票的是巴黎一位最俏丽的妇人,她的丈夫是富有的业主,一位伯爵。伯爵夫人为什么要开出这张期票呢?这张期票在法律上是无效的,但实际上却非常可靠;因为这些可怜的妇人害怕退票会在夫妇之间引起风波,她们宁愿拿自己作为抵押也不敢不付款。我很想知道这张期票的秘密价值,是不懂事,不小心呢,还是出于爱情或者善心?第二张期票,数目相等,署名:法妮·马尔沃,是一个快要破产的布商拿来的。一个人只要能够在法兰西银行借到一点款子,他就不会上我的门。他从我的房门走近我的办公桌,刚迈了头一步,就可以看出他已经陷于绝境,他正在面临倒盘,特别是各家银行都不肯贷款给他了。因此我看到的都是被债主围猎逼得走投无路的牝鹿。那伯爵夫人住在海尔德街,法妮住在蒙马特尔街。今天早晨我从这里出门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转过多少念头啊!如果这两个妇人拿不出钱来的话,她们招待我就会比招待亲生父母还要恭敬。伯爵夫人为这一千法郎,什么丑态作不出来呢?她要装出一副亲密的样子,用对那个在期票后面画押的人讲话的那种娇声娇气对我讲话,对我说出多少甜言蜜语,也许她还要哀求我,而我呢……’

“说到这里,那老头儿用他的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

“‘而我呢,毫不容情!’他又说,‘我要象一个报仇雪恨的人走到那里,我的出现要使她感到悔恨。这些臆测的话不必提了。我到了那里。“伯爵夫人还没有起床。”一个贴身侍女对我说。“她什么时候会客呢?”“中午。”“伯爵夫人生病了么?”“不是的,先生;她昨天晚上参加了一个舞会,早上三点才回家。”“我叫高布赛克,请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伯爵夫人,我中午再来。”

“‘我说完就走了,把我的脚印留在覆盖着楼梯的地毯上。

我喜欢用脚下的污泥弄脏有钱人的地毯,倒不是因为我下作,而是想让他们尝尝“匮乏”的利爪。我到了蒙马特尔街,找到一间外表寒酸的房子,我推开一扇旧大门,看见一个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暗的院子。门房的屋子黑洞洞的,玻璃窗仿佛一件穿得太久的棉大衣袖子,满是油污,黯然无光,到处有裂缝。“法妮·马尔沃小姐在家吗?”“她出门了。如果您是来兑期票的,钱就在这儿。”“我回头再来。”

“‘她既然把钱留在看门人那里,我倒想认识认识这个姑娘;我想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整个上午我浏览着沿马路画摊上的木刻。随后,十二点整,我就走进伯爵夫人卧室前面的客厅。“太太刚刚按铃叫我,我看她不一定会客。”那贴身侍女对我说。“我等一会儿。”我一面回答,一面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百叶窗打开了,那贴身侍女跑过来对我说:“请进来吧,先生。”

“‘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一听就猜到她的女主人一定拿不出钱来。我走进去。眼前的那个妇人,她是多么俏丽啊!她急急忙忙拿起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赤裸的双肩上,裹得紧紧的,两个肩膀的轮廓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穿一件便装,镶着雪一样白的绉边,看样子她每年要付二千法郎左右给洗细布衣服的女人。她的黑头发象安的列斯群岛的女子那样,用一条马德拉斯绸巾漫不经心地束起来,大个大个发卷露在外面。她的卧榻乱七八糟,不用说这是睡眠不宁的结果。画家一定愿出代价,只要准许他在这个场面中间待一会儿。幔帐张挂得撩人心绪,幔帐底下,一只枕头掖在蓝绸被子里面,齿形花边衬着浅蓝底子,特别显着鲜艳,枕上保留着的一些捉摸不定的形态使人想入非非。雕成狮足的桃花心木床脚下,铺着一张宽大的熊皮,女主人舞罢疲乏,不经意地把一双白缎鞋扔在上面,闪闪有光。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件弄皱了的长袍,袖子垂到地面。一股微风就可以吹走的长袜,在安乐椅的脚上绕了几圈。白色袜带随便扔在聊天的长椅上。一把珍贵的扇子打开了一半,在壁炉上闪闪发光。衣橱的抽屉依然开着。鲜花、钻石、手套、花束、腰带,到处乱放。我嗅到一股香水的微香。一切都是奢侈和紊乱,不谐和的美。可是蹲伏在底下的贫困之神已经抬起头来,让伯爵夫人或那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感到它的尖牙利齿。伯爵夫人那张疲乏的脸和这个到处都是歌残舞罢的衣物的房间十分相似。这些横七竖八的废物连我见了都可怜;它们前一天夜里穿戴在一个人身上,曾经引得人眼花缭乱。这些被后悔的心情毁掉了的爱情的残迹,这个放荡、奢侈和喧嚣的生活的形象,泄露了坦塔罗斯怎样不遗余力想抓住那正在逝去的快乐。那少妇脸上泛起红晕,衬托出皮肤的白嫩,但她的线条却仿佛显得粗糙,眼睛底下现出来的黑圈似乎比平常更加触目。不过天生的精力在她身上似乎很强,这些疯狂的痕迹并没有减损她的姿色。她的眼睛还炯炯有光。她同列奥纳多·达芬奇(我作过绘画的买卖)笔下的希罗底亚①一样,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她的身段和脸蛋不带一点儿俗气;她使人见而生爱,而且似乎比爱情还要强烈。我喜欢她。我的心很久没有跳过了。我的账已经收回来了!我愿意花一千法郎买得这种感觉,使我忆起我的青春。“先生,您能通融一下,再等几天吗?”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我将等到明天中午,夫人,那个时候我才有权利退票。”我回答,一面把拿出来给她看的期票重新叠好。我心想:这是你的奢侈、你的地位、你的幸福、你所享受的特权的现世报。有钱人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发明了法庭、法官以至断头台,这是无知的人烧毁自己的一种蜡烛。但是你们,尽管睡觉的时候上是绫罗下是绸缎,微笑的后面却隐藏着悔恨和咬牙切齿,还有那神怪的狮子的血盆大嘴,它们会朝你们心上狠咬一口。“退票!您真要这样做么?您难道对我这样不客气吗?”她瞧着我嚷道。“即使法国国王欠了我的钱,夫人,他不还给我的话,我也要控告他,而且比控告别的债务人还要快些。”

①这里提到的实际上是意大利画家贝纳提诺·吕依尼(1480—1522)画的莎乐美(希罗底亚的女儿)。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轻轻敲着房门。“我不见客。”那少妇盛气凌人地说。“阿娜斯塔齐,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不能见,亲爱的。”她答道,口气没有刚才严峻,可是也并不温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正在跟人说话。”一个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这是伯爵无疑了。

“‘伯爵夫人瞧了瞧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变成了我的奴隶。从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大概傻得可以,不会退票。一七六三年,在本地治里①,我放过了一个妇人,上了她的大当。我这是活该,我为什么相信她呢?“先生来干什么?”伯爵向我问道。我瞧见那妇人从头到脚浑身直打哆嗦,脖子上白皙细嫩的皮肤变得粗糙了,用一句家常话说,起了鸡皮疙瘩。我呢,我在笑,没有一条肌肉抖颤。“这位先生是个买卖人。”她说。伯爵这时把身子背着我,我把期票拿出来,露出一半在口袋外面。那少妇看见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举动,便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一颗钻石。“拿去,走吧!”她说。

①本地治里是印度一城市。

“‘我拿了钻石,把期票还给她,对她点一点头就出来了。

我估计,这颗钻石的确值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我看见院子里奴仆如云,他们正在刷制服、擦皮靴,或者在揩拭华贵的马车。“这就是这些家伙上我家里来的原因了,”我心想,“这就是使他们干净的手脚盗窃大量金钱,出卖祖国的原因。那王公大人,或那个假装王公大人的人,不愿意步行,恐怕玷污衣履,却索性在泥淖里洗一个澡!”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了,进来的四轮马车上,坐着那个送期票给我的青年。“先生,”我等他下了车,对他说,“这是两百法郎,请您转交伯爵夫人。请您告诉她,她上午给我的那件抵押品,可以在一星期内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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