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政治家赖以生存的唯一长处,”首相边说边玩着他那把镀金螺细刀,“就是始终能控制自己,随时权衡一件事的利弊,无论这件事可能多么意外;总之,在内心深处要有一个沉着超脱的人,冷眼旁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活动,我们的激情和感情,并在一切事情上向我们提示某种道德标准的判决。”
“怪不得法国的政治家这样少哩!”杜德莱老勋爵道。
“从感情方面讲,这是极为可怕的,”首相又说,“因此,当这种现象发生在年轻人身上……(黎塞留从一封信中得知孔西尼身处险境,第二天,当他的恩人十点钟就要人头落地的时候,他却一觉睡到晌午①)。一个年轻人,比方皮特②或拿破仑吧,这不是骇人听闻吗?我得助于一个女子,很早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①孔西尼(1575—1617),意大利冒险家,后来成为玛丽·德·梅迪契的面首和法国元帅。一六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被路易十三的侍卫队长暗杀。后来的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1642)时年三十二岁,传说是由孔西尼提拔到宫廷的。
②皮特(1759—1806),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对手。
“我原以为,”德·蒙柯奈夫人微笑道,“我们葬送的政治家大大多于我们造就的政治家哩!”
“我对你们说的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正是因为他不受你们诱惑。”讲故事的人含讥带讽地点头致意道。
“如果是讲一件风流韵事,”纽沁根男爵夫人道,“我请求大家不要发表任何感想把它打断。”
“发表感想太不合时宜了!”约瑟夫·勃里杜嚷道。
“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德·玛赛又道,“复辟王朝逐渐巩固起来。老朋友们知道当年我性子多么暴躁,多么容易冲动。我是第一次恋爱,而且今天我可以说,当时我是巴黎最英俊的青年之一。我既年轻又漂亮,这两个代点本来得之于偶然,可是我们骄傲得好象这是赢来的战利品。至于其他的情况,我不得不保守秘密。我和所有年轻人一样,爱着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人。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他环顾餐桌一周说道,“能猜到她的姓名和认出她来。当时只有龙克罗尔识破了我的秘密,他保守得严严的。我本来怕他笑话我,可是他走了。”首相四下瞧瞧,说道。
“他不愿留下吃夜宵。”德·赛里齐夫人道。
“六个月以来,爱情占有了我,我没想到自己已被一腔热情所左右,”首相接着说,“我处处把她奉若神明,这些可爱的行为是年轻人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朝不保夕的幸福。我保存她的旧手套,拿她戴过的花沏水喝,夜里爬起来去看她的窗口。闻到她用的香水味,我全身的血液都朝心房涌。我那时远远没有认识到女人是用大理石作炉台的火炉。”
“噢!别给我们讲你那些吓人的警句好不好?”德·冈夫人微笑道。
“我相信,我当时会以蔑视的态度,把发表这个千真万确的可怕思想的哲学家压得抬不起头来。”德·玛赛又道,“你们个个都很聪明,用不着我多说,几句话就能使你们想起自己的荒唐事。我崇拜的偶像是个贵妇人——倘若曾有过贵妇人的话——还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亲自用她的头发在我的手帕上作标记;总之,对我的荒唐行为,她报之以另一些荒唐行为。因此,我怎能不相信由荒唐作保的爱情呢?我们两人费尽心机,想把如此圆满、如此美好的爱情瞒过世人的眼睛;我们成功了。因此,我们偷偷摸摸的行为真不知有多少魅力!关于她,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们:她当年就十全十美,如今仍被视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那时有人为了让她看上一眼哪怕让人杀死也甘心。对一个受人爱慕,自己也在恋爱的女子来说,她的财产状况一直是令人满意的,但是使她焕发出新的光彩的复辟王朝却使她的姓氏变得很不体面。在我的处境下,我因对她不抱怀疑而自鸣得意。尽管我的嫉妒心很强,抵得上一百二十个奥赛罗①,但是这种可怕的感情还在我的心中沉睡,如同金子潜藏在天然金块里。我那位天使如此柔弱,又如此坚强,头发那样金灿灿,模样那么天真,纯洁,老实,蓝色的眼睛娇羞顺从地让我一眼见到心底。如果我竟然卑鄙地怀疑起她的纯洁来,我宁愿挨我仆人一顿棒打。在她的姿态、眼神和话语中,从未有过一丝犹豫;她总是那么洁白,娇艳,时刻准备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宛若《雅歌》中的东方百合①!……啊!诸位朋友!”重又变为年轻人的首相痛苦地嚷道,“只有把头重重地撞在大理石炉台上才会驱散这股诗意!”
①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他中了副官伊阿古的奸计,嫉妒心大发,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苔丝德蒙娜。
①见《旧约·雅歌》第二章。
这声发自内心的叫喊在宾客中引起了共鸣,他们的好奇心已被如此巧妙地挑动起来,此时更加强烈。
“每天上午,我骑着你从英国给我买来的那匹漂亮的马素丹,”他对杜德莱勋爵道,“从她的敞篷四轮马车旁经过,她故意让马缓缓而行,好让我在我们无法迅速交换一句话的情况下,从她捧着的花束里看到用花朵写成的命令。尽管我们每晚在社交场合见面,而且她每天写信给我,但为了遮人耳目,我们采取了另一套作法:谁也不瞧谁,互相回避,说对方的坏话;自我欣赏,自吹自擂,或作出一副得不到垂青的情人模样;这一切老伎俩都比不上双方假装承认爱上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并对真正的偶像装出冷漠的神态。如果一对情人想玩这套把戏,世人没有不上当的;但这对情人彼此必须信得过。她的挡箭牌是个受到恩宠的人,在朝廷上作官,遇事沉着,笃信宗教,她从不在家里接待他。这出好戏成为那班蠢人和各个沙龙的笑料。我们之间不存在结婚问题:六岁的差距可能使她担忧;她对于我的财产状况也一无所知,我出于某种考虑,始终瞒着她。至于我,她的才智,举止,广博的知识,对人情世故的通晓把我迷住了,我会不假思索地娶她为妻。然而我喜欢她的谨慎。倘若她第一个以某种方式和我谈结婚的事,我或许会在这颗完美的心灵里发现庸俗之气。整整的、充实的六个月,一颗晶莹夺目的钻石!这就是我在人世间享受到的那份爱情。一天早晨,因感冒初起,我腰酸背疼,发起烧来。我写了一张便条给她,推迟如大海藏珠般隐匿在巴黎屋顶下的一次秘密幽会。信一发出,我就后悔了:‘她不会相信我生病的!’我心上想。她总作出嫉妒和猜疑的样子。嫉妒若是真的,”德·玛赛打断话头说,“它显然是爱情专一的标志……”
“为什么呢?”卡迪央王妃急急问道。
“专一的、真正的爱情,”德·玛赛道,“引起和凝神静观相一致的身体上的麻木。这时,头脑把一切都搞得很复杂,自己折磨自己,勾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把它们当作现实而不胜苦恼;所以这种嫉妒既讨人欢喜,又叫人为难。”
一位外国大臣回忆起一件往事,想到这番评论完全符合实情,不禁微微一笑。
“况且,我心想,怎么能失去一次幸福呢?”德·玛赛接着讲下去。“发着烧去赴约不是更好吗?再说,她知道我病了,没准会跑来,使她的名誉受到影响。我抖擞精神,写了第二封信,亲自去送,因为我的心腹不在身边。我们中间隔着塞纳河,我必须横穿巴黎;离她公馆还有一段适当的距离时,我终于找到一个跑腿的,我嘱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美滋滋地打算乘出租马车经过她门前,看看她是否凑巧同时收到两封信。我到的时候是两点钟,大门正打开让一辆车进去,是谁的?……挡箭牌的!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唉!精疲力竭的演说家,因接触公共事务而变得冷酷无情的首相,现在跟你们讲这事的时候,仍然感到心潮激荡,横隔膜发热。一小时以后,我又经过她门前:车还停在院子里!我的便条恐怕一直搁在门房那儿。三点半钟,车终于走了,我得以研究我的情敌的相貌:他很严肃,面无笑容;但是他在恋爱,想必是为了件什么事来的。我去赴约,我心中的王后来了,我觉得她冷静,纯洁,从容。说到这儿,我应当向你们承认,我始终认为奥赛罗不仅愚蠢,而且缺乏情趣。只有黑白种混血儿才这样行事。况且,莎士比亚也意识到这一点,给他的剧取名为《威尼斯的摩尔人》。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犹如往心上贴一剂香膏,香气那般浓郁,必然把痛苦、怀疑和悲伤一扫而尽:我的怒气全消了,脸上又露出笑容。所以说,在我这个岁数,这种泰然自若是最可怕的虚伪,当年却是因为我年轻,因为我在恋爱才做到的。嫉妒一经埋葬,我便有了观察的力量。我的病情一望而知,折磨着我的那些疑团使它更加重了。终于我见缝插针地说了下面这句话:
“‘今天上午你家没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