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她是依照我的第一张便条来安排上午时间的。
“‘啊!’她道,‘只有男人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哩!难道我不想着你的病痛,反而想别的?收到你的第二张便条以前,我一直在想办法去看你。’
“‘你始终一个人吗?’
“‘一个人。’她道,一边用无懈可击的天真神态望着我;摩尔人准是因为受到这副神态的挑战才杀死苔丝德蒙娜的。
“这公馆由她独住,所以这句话是个弥天大谎。对某些心灵来说,爱情的底蕴就是绝对信任,现在一句谎言就给毁了。要把彼时彼刻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向你们表达出来,必须承认我们内心还有一个生灵,肉眼可见的我们只是它的皮囊,它象光一般明亮,象影子似的稍纵即逝……唉!这个美丽的我从此披上了黑纱。是的,我感到一只冰凉瘦削的手替我套上了经验的裹尸布,强制我为第一次遭到背叛而死去的灵魂永远披麻戴孝,我垂下眼帘,不让她看出我头晕目眩,一个骄傲的想法给了我些许力量:‘倘若她欺骗你,她就配不上你!’我把脸上突如其来的红晕和眼里流出的几滴泪水归咎于疼痛加剧,那个温柔的人儿坚持用放下帘子的出租马车把我一直送到家。一路上,她对我的那份体贴关心和柔情蜜意,只能骗过我拿来作比较的那个威尼斯的摩尔人。的确,如果这个大孩子再犹豫两秒钟,任何聪明的观众都猜得到他会请求苔丝德蒙娜原谅他的。所以,杀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孩子气的行为!她离开我时哭了,因为不能亲自照料我而十分难过。她希望做我的男佣人,她嫉妒他的幸福。噢!这一切编排得就象幸福的克拉丽莎①写的信一样。最漂亮、最象天使的女人总有猴子般装腔作势的出色本领!”
①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书里是美德的化身。
听到这句话,女人们个个垂下眼帘,仿佛这残酷的真理被这样残酷地表达出来,使她们受到了伤害。
“这一夜和此后的一个星期我是怎样度过的,就不告诉你们了,”德·玛赛又道,“不过我意识到自己是块当政治家的料。”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力,我们不禁作了个赞赏的表示。
“我怀着恶毒的心理回想对女人可以进行哪些真正残酷的报复,”德·玛赛继续说(由于我们相爱,有些报复是可怕的,无可挽回的),“我瞧不起自己,感到自己庸俗,不知不觉地提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准则,即宽容的准则。对一个女人进行报复,不就是承认我们眼里只有一个女人,我们少不了她吗?那么报复是不是重新赢得她的手段呢?倘若我们不是非她不可,倘若还有别的女人存在,那么为什么不把我们窃取的更换的权利让与她呢?当然,这只适用于爱情,否则社会就会大乱,而爱情的变化无常,最能证明牢不可分的婚姻的必要性。应当用命中注定的、无声无息的法律,象拴野兽一样把男人和女人拴在一起。取消了报复,爱情上的不忠就不算一回事了。认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为他们而活着的那些人一定赞成报复,而且报复也只有一种,就是奥赛罗式的。下面请看我如何报复。”
这句话在我们中间引起一阵不易觉察的骚动,新闻记者在报道议会演说时是这样描写的:(全场轰动)“我治好感冒和纯洁、绝对、神圣的爱情之后,便投入一项风流韵事,对方是个可爱的女子,她的美貌与我那位迷惑人的天使迥然不同。我避免和这个极能干又极会作戏的女人绝交,因为我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否和如此巧妙的欺骗一样给人如此美妙的享受。这样的虚伪堪与美德相比(夫人,我这话不是对你们英国妇女说的。——首相冲着杜德莱勋爵的女儿巴里莫尔夫人柔声说道)。总之,我努力做到和以前当情人时一个样。为了我的新天使,我需要加工我的几绺头发,便去找当时住在屠户街的一个灵巧的艺匠。此人专卖头发做的礼品,式样繁多,颜色齐全,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给那些头发稀疏的人,他听我讲完要订的货以后,把他的制品拿给我看:这是一些精美绝伦的作品,比童话中的仙女和苦役犯做的还要精致。
他告诉我与头发有关的各种瞬息万变的爱好和时尚。
“‘一年以来,’他对我说,‘十分盛行用头发在手帕上作标记;幸而我收罗了许多头发,还有许多手艺好的女工。’
“听到这儿,我犯了狐疑,便掏出手帕对他说:‘那么这是你们店里用假发作的了?’
“他看了看手帕说:‘哦!那位太太可挑剔了,还想验证她头发的颜色是否和假发深浅完全一致。我妻子亲自给这些手帕作了标记。先生,您的那条是做工最精美的手帕之一。’
“在受到最后这点启发之前,我对有些事还能相信,对女人的话还会注意听。待我出了店门,我对寻欢作乐的信仰犹存,说到爱情,我却变成了数学家那样的无神论者。两个月以后,我挨着那位神采飘逸的女人,坐在她家小客厅的长沙发上;我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非常美——一起攀登感情的阿尔卑斯山,采撷最美丽的花朵,撕着雏菊的花瓣(总有一个时候人们会撕雏菊花瓣的,哪怕是待在客厅里,而且也没有雏菊)……①在情深意笃,如胶似漆的时刻,人们如此清醒地意识到爱情的短暂,无法扼制地感到需要互相询问:‘你爱我吗?你永远爱我吗?’我抓住这个伤感、温馨、繁花似锦的时刻,引她用爱情特有的夸张和富有加斯科涅②诗意的迷人语言,道出她最动听的谎话。下面是夏洛特最精彩的骗人鬼话:没有我她活不下去,我是世上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她担心使我厌倦,因为我在场使她六神无主;在我身边,她的官能全变成了爱;况且她太温柔多情,免不了要担心;六个月以来她想尽办法要把我永远拴住,这个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总而言之,她把我当作她的上帝!……”
①按西俗,青年男女常撕雏菊花瓣占卜爱情。
②法国人认为加斯科涅人好夸口吹牛。
听德·玛赛讲这番话的女士们似乎受了冒犯,因为他把她们摹仿得惟妙惟肖,学她们的样子边讲边使媚眼,搔首弄姿,忸怩作态。
“我始终握着她那只汗津津的手,正当我就要相信她那些挺可爱的假话时,我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嫁给公爵?……’
“这句刻薄话那样单刀直入,我的目光那样死死地迎住她的目光,她的手那样轻轻地放在我的手里,以至她未能把身体的颤动——尽管很轻微——完全掩饰过去;在我的逼视下,她垂下眼帘,两颊上泛起淡淡一层红晕。
“‘公爵!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万分惊讶地答道。
“‘我全知道了,’我又道,‘依我看,你不该再拖了:他有钱,又是公爵;但是他不仅虔诚,简直是个修道士!所以我确信,多亏他顾虑重重,你才没有作出对我不忠的事。你大概不会相信,在他自己和上帝面前危及他的名誉对你是何等刻不容缓的事;不如此,你就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
“‘这是在作梦吗?’她边说边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比玛利勃朗①早十五年作出了玛利勃朗的这个如此有名的动作。
①玛利勃朗(1808—1836),原籍西班牙的女歌唱家,以演唱罗西尼的歌剧闻名。
“‘好了,别孩子气了,我的天使。’我一边说,一边想抓住她的手。但是她把两手背在身后,作出一本正经又愤愤然的样子。
“‘您嫁给他吧,我允许了,’我又说,用客气的您回敬她的姿态,‘这样更好,我劝您这样做。’
“‘但是,’她跪倒在我面前说,‘这误会太可怕了: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你跟我要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站起来吧,我亲爱的,请您坦率直言。’
“‘象对上帝一样。’
“‘您怀疑我的爱情?’
“‘不。’
“‘我的忠诚?’
“‘不。’
“‘那么,我犯下滔天大罪了,’我又道,‘我怀疑您的爱情和忠诚,在两次沉醉之间,我开始平心静气地环顾四周。’
“‘平心静气!’她哀叹道,‘够了,亨利,您不再爱我了。’
“你们看,她已经找到了一扇可以溜走的门。在这类争吵中,用一个副词是十分危险的。幸而好奇心促使她追问下去:
“‘您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用不同于在社交场合的口气和公爵讲过话?您在我眼里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