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伊西多尔往口袋里摸索,仿佛在试探皮都,看他是否凭良心索取多少代价似的。
可是皮都拦住他。
“先生,”皮都严肃地说,这种在皮都身上难得看到的态度使人见了也感到惊讶,“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人做一些事,我不要求任何报酬,还有,我再重复一遍,这些事,我是替卡特琳小姐做的。卡特琳小姐是我的朋友,如果她认为欠我什么,她会跟我结算。至于您,先生,您什么也不欠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特琳小姐,并不是为了您,您不用给我什么。”
这一番话,特别是讲话的语气刺痛了伊西多尔;可能在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讲话的人身上穿的是军装,肩上配着队官的肩章。
“就算这样,皮都先生,”伊西多尔坚持说,一边微微点了点头,“我还是欠您的情,我仍想表示一下心意。我应该酬谢您,我愿意向您伸出手,希望您一方面能接受我的谢意,另一方面也让我有幸握一握您的手。”
伊西多尔的口吻如此客气,姿态又如此之高,反而使得皮都一时软下来了,只得把手伸过去,用指尖碰了碰伊西多尔的手指头。
这时候,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出现在客厅门口。
“子爵先生,”她说,“您找我吗?我来了。”
伊西多尔向皮都行了个礼,在伯爵夫人的邀请下走进客厅。不过,正当他打算伸手掩上客厅的门,无疑是想单独跟伯爵夫人在里面谈话,安德烈却连忙按住半开着的门。
显然,伯爵夫人是故意这样做的。
因而,皮都可以听到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
他注意到客厅的门跟她卧室的门正好平行,这时候,卧室的那扇门也开着;因而,尽管看不见里面的人,塞巴斯蒂安还是能听到伯爵夫人和子爵在说些什么,就像皮都也能听到的那样。
“先生,您特地来找我,”伯爵夫人对她的小叔子说,“是否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夫人,”伊西多尔说,“昨天我接到奥利维尔的来信,正如他给我的其他信中说的那样,要我代他向您致意;他说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十分乐意得到您的消息,如果您愿意就给他写封信,否则就简单托我转告也行。”
“先生,”伯爵夫人说,“直到今天,我还不能回信给德·夏尔尼先生,因为我不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但我非常愿意在您的帮助下,向他表自一个既顺从又懂得尊重他人的女人的心迹。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您就可以差人来取我写给德·夏尔尼先生的信,这也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
“信您只管写,夫人,”伊西多尔说,“只不过,明夭我不能来取,五六夭之后我会再来,我必须要出一次门,这次出门多少夭,我还说不准,但是我一回来,就立刻前来向您致意,并取那封您托我带去的信。”
说完这话,伊西多尔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人也回了个礼,无疑,伯爵夫人给他指了另外一条离开屋子的通道,因为在伊西多尔退出去时没有穿过餐厅,皮都在那儿吃完他那只冻鸡如同他咽下两块猪排那样之后,又开始吃那罐果酱。
当伯爵夫人再次出现时,果酱也给吃光了,果酱罐也像他刚才用来喝最后几滴波尔多葡萄酒的那个酒杯那样干千净净,点滴不剩。
从那个眼睛充满喜悦、嘴边洋溢着难以形容的笑容,紧贴着孩子站在那儿的年轻母亲身上,很难辨认出她曾经是严厉的德·塔韦尔内小姐或德·夏尔尼伯爵夫人,她那原来苍白的脸蛋,在头几滴柔情默默的泪水映照下,泛起了淡淡的玫瑰色,使安德烈自己也感到无比惊讶。这就是母爱,也就是说在跟儿子度过的两个小时中女人的秉性已经重新回归到她身上。
她再一次亲吻塞巴斯蒂安的脸,然后,她一面把儿子还给皮都,一面用她那双温暖、光滑得像大理石一样白皙的手紧握着这个好心青年那双粗糙的手。
塞巴斯蒂安也尽情吻着安德烈,跟母亲亲昵。在谈起吉尔贝时,他能以此使母亲暂时减轻那难以抑制的失态的惊呼。
然而,在圣路易学校那留给他单独享用的花园里散步的寂寥时刻,母亲那温柔体贴的幻影曾经浮现在他眼前,这股柔情慢慢渗入他的心灵,所以等吉尔贝的信来到,信中提到允许塞巴斯蒂安在皮都的带领下,在安德烈身边待一两个小时,这才满足了塞巴斯蒂安埋藏最深、最亲切的孩提的欲望。
吉尔贝之所以让安德烈与塞巴斯蒂安母子的会晤拖了这么久才实现是经过内心仔细考虑的,吉尔贝知道,如果由他亲自带领塞巴斯蒂安去看望安德烈,无疑会因为自己在场,使母亲见到儿子时的欢乐情绪减少一半;如果请别人而不是皮都这个好心肠又朴实的人带塞巴斯蒂安前去,那么,会使那人因为参与了这个与己无关的秘密而名誉受到损害。
皮都在辞别德·夏尔尼夫人时什么也没问,对周围的一切也没投以好奇的一瞥,他拉着塞巴斯蒂安就走,塞巴斯蒂安还半扭着身子,在跟他母亲吻别;皮都回到马车上,又找到他的面包、用纸包着的猪头肉冻,以及靠在车厢角上的那瓶葡萄酒。
这一次也好,那一次维莱-科特雷的旅行也好,都没有碰到什么足以叫皮都心烦意乱的事情。
入夜,皮都到练兵场去干活,次日和随之而来的几天,他都去练兵场,在那里他被马亚尔先生认出来了,并受到马亚尔先生的大大赞赏;他还在那里认识了巴伊先生,又遇到了埃利和于兰两位先生,这两位先生和他一样,也都是占领巴士底狱的胜利者,皮都看到他们钮孔上佩带的勋章,一点也不羡慕,对这样的勋章,他和比约老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权佩带。临了,这个盛大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从一大早起,他就跟比约者爹来到圣德尼门,找到了自己的行列。人们在三根不同的绳子末端分别悬挂着火腿、面包和葡萄洒。他还来到祖国祭坛的高处,在那里跳法兰多拉舞①,他一手拉着歌剧院女演员的手,另一手拉着圣贝尔纳教派修女的手。国王驾到时,他又回到自己的行列里去,他感到春风得意,因为拉法埃特注意到他,这对他皮都来说是莫大的荣耀;接着宣过誓,鸣过礼炮,欢呼声响彻云霄,当拉法埃特骑着他那匹白色骏马经过他亲密的伙伴的行列前面时,皮都感到异常兴奋,因为拉法埃特认出他是谁了。而且,当天在三四万有幸跟拉法埃特握手的人中间他也是一个,仪式举行过后,他和比约老爹就离开练兵场,他不时停下步来看看游艺,观赏灯火,望望烟花。他不像那些经过一天的折腾、劳累得半死的人那样跑去睡觉,他,皮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劳累,为了在这伟大的一天中不至于丢失任何寻欢作乐的机会,他沿着林荫大道来到巴士底,在炮楼的一角,找到一张空桌子,要来了两斤面包、两瓶酒和一根香肠,正如上文提到过的类似情况那样。
①法国南部昔罗旺斯的一种民间舞。
伊西多尔告诉德·夏尔尼夫人说他要出门七八天,其实他是要在维莱-科特雷度过这七八天;六天之前,卡特琳生了一个男孩子,她在夜里离开了克鲁伊山岩的小屋,在清晨和伊西多尔一起来到巴黎,当她在圣德尼门意想不到地看到皮都和比约时,发出一声惊叫,跌坐在车座上;对一个不知道所有这些情况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叫他犯愁的事。相反,在练兵场的劳动中,在与马亚尔先生、巴伊先生、埃利先生和于兰先生的会见中,在跟歌剧院女演员和贝尔纳修女的跳舞中,在对德·拉法埃特的感激中,在他有幸和德·拉法埃特的握手中,再就是在万紫千红的彩灯烟火中,在巴士底狱的仿制品旁边,在摆着面包、香肠和酒的桌子前,又有什么叫人心绪不宁的事呢?
只有一件事令皮都惶惑不安,那就是比约老爹那难以排解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