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了拆包启封的全过程,现在让我们再来看加曼师傅是怎样从像个蜡屈症患者那样回复到我们又遇到他时的那种接近自然状态的人。
塞弗勒桥小酒店的老板早已进入梦乡,他那百叶窗的缝隙没有一点亮光透出来。这时候,收留加曼师傅的慈善家那头几拳在门上敲响了。店老板即使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对如此急骤的拳击声无动于衷,他无法再享受更长的憩息了。
店老板睡眼惺忪,嘴里叽里咕噜,跌跌撞撞地来开门,看是谁如此斗胆敢把他吵醒,并扬言要给那个扰人清梦的家伙相应的报复。正如他自言自语的那样,要叫这些人得不偿失。
可是事实上,却不是得不偿失,最多也只能说是相互抵消罢了;因为,当这个如此无礼的敲门人,向塞弗勒桥小酒店老板低声耳语时,店老板就急忙摘下自己头上那顶棉帽子,连声道歉,还为他那身粗俗的打扮赔不是、然后,他领着加曼师傅和带加曼师傅来的那个人进入一间我们曾经见过的小房间,让他们待在那里品尝他们喜爱的勃良第葡萄酒。
不过,这一回,饮过了头,加曼几乎不省人事。
在他们到这儿来之前,马车夫和马匹都已各尽所能,马车夫不断挥动马鞭,两匹马儿不停地跑着。陌生人除了已经付的六个利弗尔车资之外,还多给一枚二十四个苏的硬币,作为酒钱赏给马车夫。
接着,他看见加曼师傅舒舒坦坦地坐在椅子上,前面放着一张桌子;陌生人连忙叫店老板拿两瓶红酒和一瓶冷水,然后亲自去打开窗子和百叶窗,想换一换屋里的混浊空气。
他那最后一个措施,如果是在其他场合,可能会使他的名誉受到影响。确实,谁都知道只有某一社会阶层的人才需要按大自然条件制成的空气来呼吸,也就是说这种空气是由百分之七十的氮、百分之二十一的氧和百分之二的水构成;至于凡夫俗子,一向居住在恶臭难闻的住所里,可以毫不困难地接受这种气味,管它包含的是碳还是氮。
幸亏这时候,边上没有人看见。店老板匆匆忙忙拿来了两瓶酒,又慢吞吞拿来一瓶冷水,然后就毕恭毕敬地离开了,留下陌生人和加曼师傅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好让他们尽情畅谈。前一个人,正如我们见到的那样,首先关心的是改换空气,然后,在关窗之前,他把一只小瓶凑近锁匠师傅那张大张着的.咝咝作响的鼻孔前,想刺激一下因酒醉而引起的恼人的沉睡,无疑这可以治好醉汉那嗜酒成性的毛病,如果凭着天主的威力所创造的奇迹,酗酒者能立刻看到他沉睡时的情景的话。加曼师傅嗅到小瓶液体中散发出来刺鼻难闻的气味时,不禁双眼圆瞪,吃惊地打起喷嚏来,接着就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他说的话别人肯定无法理解,只有在他身边操劳的语言学家侧耳细听了半天,最后总算听出这样几句话:“不要脸的家伙……他毒死我……毒死我!……”
制造兵器的人看到加曼师傅脑子里仍然被同一思想纠缠着感到很高兴,他把小瓶凑近加曼师傅的鼻孔,这位可敬的诺亚之子显然恢复了点力气,使他能够加几个字补充他那几句话的意思,他恶言恶语,咒骂人家没良心让他上了大当,他说:
“毒死朋友!……一个朋友!……”
“真可怕,”造兵器的人说。
“可怕!……”加曼嘟嚷着。
“死不要脸!”第一个说。
“死不要脸!”第二个说。
“幸亏我那时候在场,是我,我给您解毒剂,”造兵器的人说。“是啊,幸亏这样,”加曼喃喃地说。
“可是,看来一份剂量还不足以解毒,”陌生人又接着说,“诺,您再喝一点吧。”
于是他将小瓶里的溶液滴了五六滴在半杯水里,这溶液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溶解了的氨水罢了,然后他把杯子凑近加曼的嘴唇。
“噢!与其用嘴喝,还不如用鼻子来嗅更好些,”加曼含含栅糊地说。
尽管他这样说,还是一饮而尽。
①诺亚:《圣经》中的人物。
他刚一大口喝完这杯倒霉的液体,便睁圆了眼睛,在两个喷嚏之间,亮起嗓子说:
“喂!强盗!他给我喝的是什么哟?呸!呸!”
“我亲爱的,”陌生人回答说,“是甜烧酒,这种酒能救您的命。”
“噢!”加曼说,“要是能救我的命,那您就做对了,但您管它叫甜烧酒,那可不对。”
说完这话,他又打了个喷嚏,歪着嘴,睁着眼,像古时候演悲剧的演员脸上戴的假面具那样。
陌生人利用他正在装模作样的当口走过去,不是去关玻璃窗,而是去关百叶窗。
再说,加曼刚才的两三次睁开眼睛,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虽然他又是抽搐,又是做着各种动作,但锁匠师傅还是能够借此机会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的墙壁好生眼熟,引起了醉汉对往事深沉的回忆。
其实,因为身分和工作上的关系,他不得不经常前往巴黎,在每次旅行中,加曼很少不去塞弗勒小酒店停留片刻。这种停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需要的,到了小酒店就差不多等于走了一半路程。
认出小酒店,产生了很大效果,首先它证实锁匠师傅已经返回友谊之乡,这使他充满了信心。
“啊哈!好啊!”他说,“看样子,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了。”
“是啊,全靠我,”造兵器的人说。
“什么,全靠您?”加曼嗫嚅着说,他的眼睛从无生命的东西移向有生命的人,“全靠您里您是谁?”
“亲爱的加曼先生,”陌生人说,“您提出这个问题,就说明您记忆力非常之差。”
加曼比第一次更仔细地盯着对话者看。
“慢着,慢着,”他说,“真的,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您。”
“嗬,是真的吗?那真太好了!”
“是啊,是啊,可那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呢?这真是个问题。”
“在什么地方吗?请看看您周围,映入您眼帘的东西说不定能唤起您的回忆……至于在什么时候,那是另一个问题了,也许还得让您服一次解毒剂才能使您说得出来。”
“不,多谢了,”加曼扬扬手说,“您的解毒剂,我已经尝够了。再说,我能活过来已经够满意了,我知道是这样,我在哪里见过您……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喔,对了,就是在这里。”
“好极啦!”
“什么时候见过您?等一等,就是那天,我在巴黎干完了活儿……那秘密活儿……很清楚,”加曼笑着说,“我是在千那活儿。”
“很好。那么现在我问您,您知道我是谁?”
“您是谁?您是替我付酒钱的那位先生,所以您是个好人,来,让我们拉拉手吧!”
“我非常乐意,”陌生人说,“锁匠师傅也好,兵器师傅也好,靠的都是一双手。”
“噢!对,对,现在想起来了。不错,那是十月六日的事,国王陛下回到巴黎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我们还谈到了他。”
“我觉得您的话非常有趣,加曼师傅。既然您已经恢复了记忆,我倒想再跟您谈谈,如果不算太冒昧的话,我想请问您,在一个钟头之前,您为什么直挺挺地横在路中央,要不是我及时拦阻,那么,您准会被二十步远的地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碾成两段。加曼师傅,您有什么辛酸事,您是不是不顾一切地下定决心,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我,您说我想自杀?一定不会,我那么做,躺在路的中央?……您真能肯定我是躺在路中央吗?”
“当然罗!您看您那副样子。”
加曼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噢!”他说,“这下子加曼太太可要好好地唠叨一番啦,昨天她还劝我说:‘别穿新衣服,穿那套旧的去杜伊勒里宫已经够气派啦。’”
“您说什么!去杜伊勒里宫?”陌生人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是从杜伊勒里宫回来的吧?”
加曼抓抓脑袋,尽量回想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的事情。“不错,不错,是这样,”他说,“我肯定是从杜伊勒里宫回来。可是,为什么呢?我是否决先生的锁匠师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什么,否决先生?否决先生是谁呢?”
“噢!好哇!难道您不知道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国王的吗?呃,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是中国来的吗?”
“您叫我怎么说!我,我忙我自己的事,不参与政治。”
“您真幸运。我,不幸的是我忙于参政,或者,不如说我是被迫参与政治,将来准会倒霉。”
接着加曼举眼望天,喂然长叹。
“呵!”陌生人说,“您被叫到巴黎去,是为了要您千我们头一次相遇时您说的那种活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