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鲍赛昂夫人,无疑并未因他这种惊呆的样子感到不悦,她动作轻柔而又庄重地向他伸过手来。然后,似乎为了表现女性的娇媚,她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一丝微笑。她对他说:

“先生,德·尚皮涅勒先生告诉我,您费心给我带来一个口信,这是哪位……”

听到这句可怕的话,加斯东越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可笑、趣味的低级,以及对这样一位高贵而不幸的女人所用手段的卑劣。他脸红了,眼神慌乱,百感交集。但是,他突然镇定下来,年轻人善于在知错认错的感觉中汲取力量。他作了一个满含谦卑之情的手势,打断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话,以激动的语气回答她道:

“夫人,看望您,我不配有这种福气;我卑鄙地欺骗了您。

无论驱使我这样做的感情是多么伟大,也无法使人原谅我为来到您的身旁所玩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您能惠然听取我的陈述……”

子爵夫人以高傲和轻蔑的目光瞥了德·纽埃尔先生一眼,抬手抓住铃绳,拉响了铃。贴身男仆进来了。她威严地望着年轻人,对仆人说:

“雅克,掌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起来,向加斯东施礼告别,然后弯下腰去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她的动作冷漠生硬,和刚才迎接他时动作的优美风雅恰成对比。德·纽埃尔先生离座起身,但却站着不动。德·鲍赛昂夫人又扫了他一眼,好象在说:“怎么,您还不走吗?”

这一眼,饱含着直刺人心的嘲讽,使加斯东顿时象要昏厥的人一样,脸色煞白。几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但没有落下来,羞愧和绝望之火将泪水烘干了。他颇为高傲地望了德·鲍赛昂夫人一眼,那眼神既表示顺从,也表示某种程度的自信:子爵夫人有权利惩罚他,但又何必这样做呢?随后,他走了出去。穿过前厅的时候,他的睿智和为爱情所激发的聪敏使他悟出他这种处境所面临的全部危险。

“如果我离开这所房子,”他自忖,“我就永远别想再回来了。对于子爵夫人来说,我将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不会猜测不到她所激起的情爱。而她正是一个女人!她那样粗暴地将我撵出来,也许她现在正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懊悔呢!不过,一言既出,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收回,我应当理解她的心思才对。”

想到这里,加斯东在石阶上停住了脚步,他惊呼一声,很快地转过身来说道:

“我忘了点儿东西!”

他又向客厅走去,仆人跟在他的后面。这个仆人对于男爵头衔和私有财产的神圣权利一向满怀敬意,现在听到男爵说这句话时那自然的语气,就完全上了当。加斯东没等通报就轻轻走进了客厅。子爵夫人以为擅自闯进来的是贴身仆人,她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却是德·纽埃尔先生。

“雅克已经掌灯送过我了。”他微笑着说。这微笑,半是风雅半是忧郁,使这句话完全失去了开玩笑的成分,而且那语气定能打动对方的心。

德·鲍赛昂夫人一下子被解除了武装。

“好,请坐吧!”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抓过一把椅子,幸福感使他目光熠熠,子爵夫人简直无法抵御这年轻人的目光,她低下头来看着书,心中玩味着那种永远新鲜的乐趣,一种对女性来说永不会消失的情感,那就是意识到自己是使一个男子幸福的根源。再说,她的心思已被猜透。一个女人遇上一个男子,他了解她内心种种合乎逻辑的任性,理解她那些表面看来矛盾百出的思想变化,懂得她那时而表现为怯懦、时而表现为大胆的短暂的羞涩,实际上正是风情和纯真的奇妙结合,那么她对这个男子是会感激不尽的。

“夫人,”加斯东轻轻地喊道,“您知道我的过错,您却不知道我的罪孽。如果您知道我是怀着多么幸福的心情……”

“噢,当心!”说着,她以神秘的样子把一只手指举到鼻子那么高,轻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另一只手又作出要去拉铃绳的样子。

这个漂亮的动作,这种妩媚的威胁,大概触动了她的哀愁,勾起了她对幸福往事的一次回忆。那时候,她可以要多迷人就有多么迷人,要多可爱就有多么可爱;幸福使她的许多非分之想都变得合情合理,使她最细微的举止都充满了魅力。她紧蹙双眉,显出额头上的皱纹;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她的面孔现出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却毫不冷漠的目光望着德·纽埃尔先生,以深深为自己话语中的涵义而激动的态度对他说道: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先生,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光,我有权快活得发狂,我可以和您一起欢笑,无所疑惧地接待您。但是如今,我的生活已大大改变了,我不能再为所欲为,我必须三思而行。您前来访问我,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好奇吗?那么,我为这不可靠的片刻欢乐所付出的代价就太高了。您是不是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备受诽谤而您又从未见过的女人呢?那么,您的感情就可能是建立在蔑视的基础上,建立在一个过失的基础上,偶然的因素已使这个过失臭名远扬。”

她气恼地把书扔到桌子上,以可怕的目光向加斯东瞥了一眼,接着说:

“怎么,我软弱过,难道社会就希望我永远软弱吗!这真是太可怕,太卑鄙了。您是为怜悯我而来的吗?要同情心灵的苦痛,您还嫌太年轻。先生,请记住,我宁可受到轻蔑,也不要人怜悯;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静默片刻。她朝他抬起头来,神情忧郁而温柔:

“好吧,先生。您看,无论是什么感情促使您糊里糊涂地跑到我这隐庐里来,您都伤害了我,您很年轻,还不至于完全没有善心,您会感觉到您的举动欠妥的。我原谅您,我现在和您谈这件事已经不那么严厉了。您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对吗?我请求您,尽管我本可以命令您。要是您再来一次,那么,不论您我都无法阻止全城的人把您看作我的情人。如果是那样,您就在我的痛苦之上又增添了更大的痛苦。我想,这不是您的本意吧!”

她沉默了。她以真正尊严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心乱如麻。

“我错了,夫人。”他用深深信服的口吻回答,“但是,在我这样的年龄,热情、轻率和对幸福的强烈需求,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他接着说,“我明白了我是不该设法来看您的。不过,我的欲望又是很自然的……”

他努力多用感情、少用理智来叙述自己迫不得已远居他乡的痛苦。他描绘了一个感情强烈但却缺乏爱情养料的年轻人的状况,使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只是还从未遇上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情趣、感情细腻的女子,让他品尝到爱情的欢乐。他说明自己因何失去分寸,但并不想为之辩解。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剖明在他心目中,她正是为大多数青年所不断追求而又总是追求不到的理想情人。

然后,他又说到他每天清晨环绕库尔塞勒漫步,谈到当他看到这所小楼时他所产生的种种飘忽不定的念头。现在,他总算进入了这座小楼。他的叙述,在这女子心中引起了难以言传的宽容之情。对于因自己而引起的荒唐事,女子心中总是能找到这种宽容之情的。在这冷漠孤独的生活里,他使她听到了热情的声音,给她带来了年轻人火热的灵感和显示出良好教养的精神魅力。以极其细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真实情感,会使人激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激动的心情了,她不能不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德·纽埃尔先生表情丰富的面孔,暗自叹赏他心灵中崇高的自信。这颗心尚未被人生残酷的教训撕裂,也未被野心或虚荣所进行的无休止的算计吞噬。加斯东风华正茂,性格坚强,对自己的远大前程还不大在意。这样,两个人都产生了一连串对他们的宁静极其危险的念头,但是对方并不知晓,他们还竭力向对方隐瞒这些念头。德·纽埃尔先生发现子爵夫人是那种罕见的女性之一,她们总是成为自己完美无瑕和难以遏制的柔情的牺牲品。她们心中,一切都非常美好,感情无比丰富,美的本能和表达爱情的多种多样的方式相结合,净化了肉欲,并且几乎使肉欲成为圣洁的东西:这是女人令人叹赏的秘诀,是大自然极少提供的珍品。一旦她们允许别人进入她们的心中,人们就会发现她们那妩媚的姿色已经是最次要的魅力了。而子爵夫人呢,在倾听加斯东以真诚的语调向她叙述自己青春年华的厄运时,她就揣度出了腼腆给二十五岁的大孩子们所带来的痛苦。因为刻苦攻读使他们没有受到腐蚀,也使他们不曾与社交界人士接触。这些人会用他们那些头头是道的经验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在他身上,她找到了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个男子还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还没有只顾个人的感情。这种自私观念和只顾个人的感情一旦发作,最后便将忠诚、荣誉、克己、自尊这类情感扼杀净尽。这些品德是灵魂之花,它首先能以强烈而细致的激情丰富人生,又能使人们变得更加真诚正直。但是这些花朵总是过早地凋谢。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一旦被抛进感情的广阔天地,就在理论上走得很远,彼此探测心灵的深处,相互捕捉各种表情的真谛。这种考察,加斯东出于无心,而德·鲍赛昂夫人却并非无意。她利用自己先天或后天获得的乖巧,在无损于自己的前提下发表一些言不由衷的看法,以了解德·纽埃尔先生的见地。她太聪颖、太妩媚了,而且对待这个她毫不戒备、以为从此不会再见面的年轻人也太随便了,以致她讲了一句风趣的话以后,加斯东不禁天真地喊了起来:

“啊,夫人,一个男人怎么能抛弃您呢?”“)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