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纳始终在等着看守人所说的那个书记走来向她宣读对她的判决书。
实际上,她虽不再因疑神疑鬼而不安,但因出于骄傲,还是在为判决的不公平而有些怏怏不乐,她转念想道:
“我以为我自己还是很坚强的,那么他们认为罗昂先生的罪过没有我大,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别人真的认为错全在我身上吗?不是的。假如我真被大家正式承认是瓦卢亚家的人,假如我能象红衣主教先生那样,手下也有一群亲王和公爵,他们带着哭丧妇,剑柄上挂着黑纱,按身份,毕恭毕敬地分列在法官们的过道上苦苦哀求的话,我认为,他们对可怜的拉莫特伯爵夫人也不会拒绝什么的,而且可以肯定,考虑到这份妇孺皆知的请愿书,他们很可能会郝免瓦卢亚家族的一个女后裔,不让她在被告席上丢丑受辱的。
“但又为什么要去想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呢?我一生中的这件大事已经了结了。我在社会上,在宫廷里身份不明,上面随便吹口气,就会把我掀倒的。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混日子,这样的话,我很可能又会重新过我童年时的贫困生活,它曾经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章。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啦!流放!我被流放了!这就是说,我有权把我箱子里的百万巨款带走,在塞维利亚①和阿格里琴托②的柑桔树下过冬,在德国或英国避暑。这就是说,我既然是一个年轻、美貌、赫赫有名的人物,又可以任意解释案情,那么什么也影响不了我去随心所欲地生活。如果我的丈夫和我一样也被流放,并且我知道他是自由的放,就和他一块过,或是和朋友们一块过。我生活幸福,又风华正茂,还怕没有朋友!”
雅纳越想越起劲,她又想道:
“让他们接着来向我说,向我——一个犯人,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可怜的受辱的女人——说,我和王后一样都不富有,都不受人尊敬,都没有被原谅。对我的惩处与她无关痛痒,蚯蚓和狮子是毫不相干的。她所关心是要叫人审判罗昂先生,而罗昂先生恰恰被免于处分!
“眼下,他们将用什么方法把判决书的内容告诉我,并且把我赶出宫廷呢?他们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泄发私仇,迫使她遵照刑法的严格规定按章办事吗?他们会把我交给军士,让他们把我押到边境去吗?他们会向我声色俱厉地说:‘不要脸的,国王把您从宫廷里赶出去了!’这样的话吗?不会的,我的主子都是些敦厚善良的人。”她微笑着想道,“他们不会再怨恨我,而只会怨恨那些在他们的阳台正面高呼‘红衣主教先生万岁!’‘卡格里奥斯特罗万岁!’‘最高法院万岁!’的那些讨厌的巴黎人!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老百姓。啊!是的,老百姓是他们最直接的敌人,而我呢,我早就指望公众的道义上的支持了——而我成功了!”
雅纳想到这里,一面打着如意算盘,一面在思想上开始作准备了。她已经想到把钻石安放在哪儿,在伦敦的住所(时值夏季)。当她念头一闪,想到勒多·德·维莱特时,她的心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带着奸笑想道:
“可怜的孩子!他才是众人的替罪羊。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总得要推出一个低贱的人来抵罪,而每次有这种需要的时候,总会有替罪羊从地里冒出来代人受过。
“可怜的勒多!他身体孱弱,一生潦倒,今天,他因出小册子攻击王后,用羽笔搞肮脏活动而付出了代价。主宰世界上每一个人命运的上帝,给这个人安排了如此的一生:先是挨打受骂,接着是偶尔赚进一些金路易,再后便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再后又躲藏了起来,最终是被罚苦役了结一生。这就是所谓的狡而不猾,刁而不恶,有不义之心而无韧性和实力带来的后果啊。从有毒性的蛆虫,到人所共惧的最小的动物——蝎子,在生灵中,有多少有害无益的废物啊!所有这些低能的东西都想使坏,可它们没有斗争的本领,于是被消灭了。”
雅纳就用这些切合实际的,冠冕堂皇的辞令,把她的同谋勒多葬送了,并且决定询问一下将要关押这个不幸的人的苦役犯监牢在何处,以防她在旅途中偶然闯入,让这个不幸的人看到他的老相识生活幸福而感到委曲。雅纳还真有良心!
她和两个看守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而这对夫妇却完全失去了原来乐天的性格,他们也不再想掩饰自己的不安了。雅纳认为他们提不起精神是因为她刚被宣判定罪。她向他们指出了这点。他们回答说,对他们,最痛苦的事情是看见犯人听到宣判后的表情。
雅纳内心高兴极了,要掩饰她这心情也相当难,能有机会一个人待着,让自己尽情地去想些什么,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她想等晚饭后,提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在上点心时,于贝尔说话了。他的口气与往常不一样,严肃中还带点生硬,这使她非常惊诧。“夫人,”他说,“我们有命令在身,对最高法院定罪的那些人,我们不再把他们留在临时看守所了。”
“好啊,”雅纳心里想,“他倒先替我想到了。”
她站了起来。
“我不愿意让您去违法乱纪,”她回答说,“如果这样,我就有负于你们对我的好心了……我这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她看着他们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于贝尔手里滚动着一把钥匙,他的妻子把头掉转过去,仿佛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情绪变化。
“可是,”伯爵夫人补充道,“他们在哪儿向我宣读判决书啊?他们什么时候来?”
“可能他们等着夫人回自己的房间里去吧。”于贝尔赶紧说了一句。
“肯定说,他想离开我。”雅纳心里想。
接着,她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但这种情绪如同它在思想上产生的疑虑那样,瞬息间便烟消云散了。
从看守人的住房到法院的过道有一个三级的台阶,雅纳跨了上去。
于贝尔太太见她走了,又急急忙忙向她奔过去,抓住她的双手,她的情绪里并不含着什么尊敬,深情厚意,或是和对方温情脉脉、难舍难分的成分,而是带着深切的同情和怜悯。聪明的伯爵夫人对什么都注意,这个细节当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一次,雅纳是真正领会到了,她承认,自己吓了一跳,但由于她已经兴奋过度、期望过切,这种惧怕的心情,如同刚才不安的情绪一样,也随之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管如何,雅纳还想问问于贝尔太太,她的怜悯从何而来。她刚想张口,又跨下了两个梯级,想把问题问得精确些,尖锐些,象她思想里想的那样,但是已经晚了一步。于贝尔已经及时地、不太礼貌地抓住她的手,打开了门。
伯爵夫人刚走上过道,就看见行刑队的八个军士已经等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雅纳看见他们时,心里在想。这时,看守的门已经关上了。监牢里的一个觉的狱卒——就是他每天晚上把伯爵夫人带回到她房间里去的——面前站着八个军士。
这个人走到雅纳前面,似乎要给她领路似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去吗?”伯爵夫人问道,口气就象一个迟疑不决的女人。
“是的,夫人。”看守回答道。
雅纳抓住樽,跟在这个男人后面往上走。她听见几个军士在几步远的地方咕噜些什么,但他们还是留在原地。
她镇定自若地让人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甚至还热情地向着看守道了谢。那个人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雅纳立即感到自己独身自处,自由极了。她在看守人屋子里待了那么久,一直虚伪地在自己的脸上罩上假面具来压制自己兴奋的心情,这下,她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了。看守所的这间屋子,这就是她的家,她是一时被人拴住的一头猛兽,而爱开玩笑的上帝马上又要把它放到自由的天地中去了。
况且,无论是在她的巢穴还是在她的家里,当夜晚来到的时候,当女囚犯觉得发生一点声音不会惊动看守的时候,当她灵敏的嗅觉在周围嗅不出任何疑点来的时候,那就看这个野性的女人闹吧。这时,她舒展着四肢来泄放她等待已久的独身自决的快活的心情,她叫、她跳,或是她想入非非,任何人都是发现不了的。
对于雅纳,就是这么回事。突然,她听到过道里有走动声,她听见看守的钥匙圈上钥匙嗜酒如命嗜酒如命的撞击声,她听见有人在开大锁。
“他们要我干什么?”她想着,悄悄地,警觉地直起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