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我们刚才还正谈到他,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他的朋友。他了解他们的缺点和优点,他作为一个尘世的君王,却能像上天的君王那样准确地看透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当时就懂得德·艾佩农想要干什么,不过他原以为拿出钱去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结果却花六万五千埃居换进了四十五个武装侍从,他觉得那个加斯科尼人的主意倒挺不错。

再说,这是个新鲜事儿。对一个可怜的法兰西国王来说,这种即使在臣民也是稀罕的货色,并不是经常能大量供应的。亨利三世国王尤其如此,每当他参加过宗教仪式的游行,给小狗梳梳毛,把骷髅念珠排排齐,按他需要的数量叹足气,他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因此,德·艾佩农搞的这个卫队让国土很高兴,尤其是因为大家会谈论它,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从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里看到些什么,那跟他六年前由波兰回国以来天天见惯的东西肯定是不同的。

亨利一路向着寝宫走去——被他不寻常的夜游弄得大惑不解的掌门官正在那儿等着他;渐渐地,他在心里想到了建立这四十五人卫队的好处,而且就跟所有性格懦弱的或者正在变懦弱的人一样,影影绰绰地感到刚才那场谈话中德·艾佩农跟他说的那些主意变得明朗起来。

“总之,”国王想,“这些人一定很勇敢,可能也很忠诚,有些人的样子很和气,有些人的脸可不讨人喜欢:谢天谢地,你爱什么有什么……再说有四十五把随时准备拔出鞘来的剑随侍在身边,这也是很了不起的。”

他的思路转到最后这一点上,使他联想起另外一些剑,那些剑是如此忠诚,以致他在人前是如此悲切地怀念它们,在人后还要更悲切地怀念它们;这时候亨利又陷进了深沉的忧伤中,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期间他经常陷在这种深沉的忧伤中,简直可以说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时世如此艰难,人心如此不测,国王头顶上的王冠如此动摇不稳,所有这一切,又一次使他有了不是死去便是纵情作乐的强烈需要,好让他能够暂时摆脱我们伤感的老师英国人在当时已经给它取名为spleen(英语,意为“忧郁”。)的那种病症。

他用眼睛寻找儒瓦约兹,四下都没找到,就发问了。

“公爵先生还没回来,”掌门官说。

“好吧。叫我的贴身男仆来,你们去吧。”

“陛下,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王后陛下叫人来问国王有何吩咐。”

亨利只当没听见。

“要告诉王后陛下准备长枕头吗?”掌门官试探地问。

“不要,”亨利说,“不要。我要做我的祷告,我有我要办的事;再说我不大舒服,我一个人睡。”

掌门官鞠躬。

“喔,”亨利想起一件事,说,“把这些能使人安睡的东方蜜饯给王后带去。”

他把糖果盒递给掌门官。

国王走进卧房,里面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一进房间,亨利就朝所有的化妆用品扫了一眼,这些用于着意打扮自己的化妆品都是很讲究很精细的,不久以前他还用来把自己打扮成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漂亮的男子——虽然不能成为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伟大的国王。

可是,他以往那么勇敢地承受的这个苦役,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过去在亨利这个具有两种性别的机体上属于女性的那一部分完全不复存在,他就像那些年老色衰的风骚女人,把梳妆镜换成了弥撒经书:他对这些过去最珍爱的物品几乎感到了恐惧。

散发着香味的柔软光滑的手套,用香脂浸渍的细布面罩,卷头发、染黑髭须、染红耳朵和使眼睛有神采的各种化学制剂,所有这一切,他都置之不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样了。

“上床吧!”他叹口气说。

两个男仆为他宽衣,给他穿上一条弗里兹(欧洲北海沿岸地区名,现一部分在荷兰境内,一部分在德国境内。)细羊毛的衬裤,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他钻进被窝。

“陛下的朗读官!”外面的声音喊道。

因为亨利是个要躺很久才能入睡的严重失眠症患者,他有时要让人读书催眠,而且现在还一定要用波兰文读才能创造这奇迹,而过去——也就是说开头的时候——用法文读就够了。

“不要,谁也不要,”亨利说,“不要朗读官,要不就让他回家给我做祷告吧。不过要是德·儒瓦约兹先生回来,就立刻带他到我这儿来。”

“倘使他回来得很晚呢,陛下?”

“哎!”亨利说,“他总是很晚才回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带他到这儿来。你们明白吗?”

仆人们熄灭烛火.在壁炉边点亮一盏油灯,然后踮起脚悄悄地退了出去。这盏油灯冒出暗淡的青幽的火苗。国王自从突然有了种种阴森森的念头以来,就特别爱看这种让人仿佛进入幻境的青幽的灯火,这在他是一种消遣,面对真实的危险,亨利是勇敢的,但他同时也有孩子和女人的种种惧怕和懦弱。他怕幽灵现身,怕鬼魂,而这种惧怕偏偏缠住了他。因为惧怕,他反而不那么烦闷无聊了,这情形跟囚犯很相像,长期的监禁生活叫囚犯闲得发慌,当看守来提他去过堂的时候,他回答说,“好咧!这样我好歹能打发掉些时间了。”

亨利就这么注视着油灯在墙壁上的反光,拼命用目光向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搜索,极力想攫住幽灵神秘地进屋时会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因为白天看了那样的场面,晚上又跑了一趟,他的双眼感到很疲倦,变得模糊起来。没多久他就睡着了,或者不如说。他在这寂静和孤独中变得迟钝了。

亨利的休憩并不持久。那在睡着时如同在醒着时一样暗中耗损着让生命的热病折磨着他,他恍恍惚偬地好像听见房间里有声响,就醒了过来。

“儒瓦约兹,”他问,“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青幽的灯火变得更微弱了,它仅仅在橡木雕花的天花板投上一圈暗淡的光,使藻井的饰金变得绿幽幽的。

“孤独啊!还是孤独,”国王喃喃地说。“啊!先知说得对;‘陛下应该经常叹息。’其实还不如说:‘他经常在叹息。’”

停了一会儿。

“主啊!”他像祈祷的样子喃喃地说,“赐我以力量让我承受终身的孤独,如同我将承受死后的孤独一般!”

“哎!哎!死后的孤独,那可不一定,”就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尖锐的声音像金属撞击过后那样震颤着;“还有虫子呢,您把它们当成什么啊?”

国王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朝着房间里每件家具看去。“啊!我认识这声音,”他低声说。

“这真让人高兴,”这声音回答。

国王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

“好像是希科的声音,”他叹着气说。

“你快猜中了,亨利,你快猜中了,”这声音回答。

这时亨利刚把一条腿从床上伸下来,一眼瞥见高低炉不远的地方。就在一小时前他指定给德·艾佩农坐的那张扶手椅上,有一张人脸,炉火在这张脸上抹上了一道淡黄褐色反光,在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擅长用聚光及透名阴影突出主题。)式的背景里,唯有这一道反光勾勒出一个人影,一个叫人第一眼几乎看不出的人影。

这道反光朝下映到椅子的扶手上,这个人影的手臂正搁在那上头,随后映到他的骨节粗大而突出的膝盖上,再映到跟一条青筋暴露的小腿成直角的足背上。这条小腿瘦长得出格。

“天主可怜见我!”亨利喊了起来,“这是希科的幽灵!”

“啊!我可怜的亨利凯(亨利凯是亨利的爱称。),”这声音说,“你还是那么傻吗?”

“这是什么意思?”

“幽灵是不会说话的,傻瓜,既然它没有身体,当然也就没有舌头了,”坐在扶手椅上的人影回答说。

“那么你真是希科?”国王欣喜若狂地喊道。

“关于这一点我什么也不想肯定;以后咱们会看到我是什么,会看到的。”

“怎么!那么你并没有死罗,我可怜的希科?”

“好啦,好啦!瞧你像只鹰似的直叫喊;不,我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希科,我唯一的朋友!”

“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比我强,你总是说这句话。你没变,鬼家伙!”

“你呢,你呢,”国王忧伤地说,“你变了吗,希科?”

“但愿如此。”

“希科,我的朋友,”国王说,一边把双脚踏在镶木地板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说呀。”

“因为我死了。”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死吗?”

“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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