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柯纳给带到他的新的单人因室里,房门又给关上了,只是在这时候,他才感到精疲力竭,和审判官的斗争和对勒内的怒气不再支撑他,于是他开始思考起一连串的伤心的事情。

“我看,”他对自己说,“事情变得不妙了,可能是去小教堂的时间快到了。我要提防判处死刑,因为毫无疑问,别人正在一心准备在现在判我们死刑。我要特别提防在一座城堡里,在那些和我四周的面孔一样奇丑的面孔前面,秘密地宣判死刑。他们真的打算砍掉我们的脑袋,嗯!……我回到刚才我说的话上来,可能是去小教堂的时间快到了。”

这些话是低声说出来的,紧接着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却被一种低沉的、遏制的、凄惨的声音中止了,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这个叫声好象穿过了厚厚的围墙,在他的门上的铁栅栏上面颤动。

柯柯纳全身禁不住发起抖来,可是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在他身上英勇就仿佛猛兽的本能一样。柯柯纳在他听到悲叫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住,不相信这样的悲叫声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当成是树木间的风的呜咽声或者是夜晚的无数的声音中的一种声音,我们这个世界在两个陌生的世界当中转动,夜里,许多声音仿佛从那两个世界落下来或者上升到我们这儿。接着第二声悲叫声传到柯柯纳耳里,比第一声悲叫声更悲痛,更低沉,更使人心碎。这一回,他不仅确切地辨别出在那个人的叫声中的痛苦的意味,而且他相信听出了那是拉莫尔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这个皮埃蒙特人忘记了他是关在两道门、三道栅栏门、一道十二尺厚的墙里面。他使尽全身的力气向那道墙冲去,就象要推倒它,飞奔去援救那个受难的人,他叫道:

“有人在这儿杀人吗?”

但是他在往前冲的时候碰到了墙,他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倒了下来,给一条石凳撞了一下,就倒到石凳上面,无法可想了。

“啊!他们把他杀死了!”他低声说;“太可恶啦!可是因为在这儿没有武器……无法自卫。”

他向四周伸出手去。

“呀!这铁环,”他叫道,“我要把它拔出来,谁走近我就叫谁倒霉!”

柯柯纳站了起来,抓住铁环,使劲地摇动它,他是那样用力,只要再这样摇两次,肯定能把它拨出来。

但是,突然门开了,两只火把的亮光照进了这间单人囚室。

“来,先生,”对他说话的依旧是那个曾经叫他特别厌恶的沉闷的嗓音,这一次,为了使下面三层楼都听得见,听起来和原来一样,并没有一点儿动听的味道;“来,先生,法庭在等您。”

“好,”柯柯纳放掉手上的铁环,“是不是我要听到对我的判决啦?”

“是的,先生。”

“啊!我算松了一口气,我们走吧,”他说。

他跟在庭吏后面,那个庭吏手上拿着他的小黑棒,在他前面刻板地走着。

柯柯纳虽然最初时显得很满意,可是现在一面走,一面也不安地向左右前后张望。

“哎呀,”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看见我的可敬的看守;我承认他不在场我很难过。”

他们走进那间审判官刚刚离开的房间,这时候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柯柯纳认出来他便是检察官。在审讯的过程当中,他好几次代人说话,而且一直带着那种很容易辨认得出的仇视的态度。

的确,就是这个人,卡特琳有时用信,有时亲口,特别吩咐他怎样审讯。

帷幕掀了起米,能够看到这间房间最里面的部分,房间最深处消失在黑暗当中,而它给灯光照亮的部分是一副阴森森的场面,柯柯纳一见不禁两腿发软,大声叫道:

“啊!我的天主呀!”

柯柯纳发出这声心惊胆战的叫声不是没有原因的。

景象确实非常凄惨。这间房间在审讯时候,是被帷幕遮起来的,现在帷幕掀了起来,显得就象地狱的前厅一样。

在前面,能看到一个装着绳子、滑轮和其它刑具附件的木拷问架。稍远些的地方,烧着一盆炭火,它的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所有物件,同时还使得在柯柯纳和火盆之间的那几个人的侧影变得更黑了。有一个人靠着支撑拱顶的柱子中的一根,好象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手上拿着一根绳子。

他就象他紧靠着的柱子是石头做的一样。在墙边石凳上面,铁环当中,挂着一些铁链条,还有发光的刀剑。

“噢!”柯柯纳低声说,“行刑室已经全准备好了,好象就等待受刑的人了!这是什么意思?”

“跪下来,马克—阿尼巴尔·柯柯纳,”一个声音说,这使得这个绅士的头抬了起来,“跪下来,听刚才对您作出的判决!”

对这种要求阿尼巴尔整个人都出于本能地竭力反对。

可是,正当他反抗的时候,有两个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他们按得那样突然,特别是非常重,他只得双膝跪倒在石板地上。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马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犯有和被证实犯有谋害君主罪,企图周毒药、妖术和魔法杀死国王罪,阴谋破坏国家安全罪,此外,由于他的有害的建议,招致一位王子参加叛乱,设在万森城堡主塔的法庭判决……”

柯柯纳听着这些指责,就象那些不听话的小学生一样,每听一句,就点点头,仿佛在打拍子一样。

审判官继续说下去:

“根据以上罪名,上述的马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从监狱领出带往圣让河滩广场斩首,他的又财产充公,他的百年以上的乔林砍到六尺高,他的府邸全毁掉,空地上立一根柱子,柱子上钉一块铜牌,写出所犯的罪行和所受的惩罚……”

“我的头,”柯柯纳说,“我完全相信别人会把它斩掉,因为它是在法国,甚至冒过很太的险。至于我的百年以上的乔林,我的府邸,我不怕法兰西王国的一切锯子和十字镐侵犯到它们身上。”

“不许说话!”审判官说,他又继续说下去:

“再者,上述的柯柯纳将……”

“怎么!”柯柯纳打断说,“在斩首以后,还要我做什么事情吗?哈!哈!这对我可太严厉了。”

“不,先生,”审判官说,“在……”

他又说下去:

“再者,上述的柯柯纳将在判决执行以前,再给以使用十只楔子的特别拷问。”

柯柯纳跳了起来,用发出火光的眼光狠狠地盯住审判官看。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嚷起来,除了这样一句幼稚的话以外,他找不到别的话来表达他头脑里刚刚捅现的许许多多思想。

的确,这样的酷刑对柯柯纳来说,完全推翻了他的全部希望。他只有在受刑以后才给带到小教堂去,而受过这样的酷刑,人常常会进掉性命。一个人越是勇敢,越是坚强,就越可能丧生,因为大家都把招认看成是可耻的行为。只要不招认,酷刑就继续下去,不仅是继续下去,而且会加倍厉害。

审判官避而不答柯柯纳的话,下面一段判决词来代替他的回答,他只是继续说下去:

“为了使他供出他的同谋、阴谋诡计的详情细节。”

“该死的!”柯柯纳叫道,“这就是我说的无耻,这就是我说的远远超过无耻的行为,这就是我说的卑鄙的行为。”

审判官已经看惯了受害者的愤怒,冷静的痛苦会使这样的愤怒变成眼泪,他毫无表情,只做了一个手势。

柯柯纳的脚和肩膀都给抓住,给推倒在地上,抬到拷问床上放下捆起来,他甚至连是些什么人对他行使这样的暴力也没有能看清楚。

“混蛋!”柯柯纳叫道,他气愤极了,摇晃着床和支架,想使那些拷问者吓得向后退,“混蛋!来拷问我吧,折磨我吧,把我打成碎块吧,我向你们发誓,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的!啊!你们以为用这些木头块或者铁块就能叫一位叫我这个名字的绅士开口!来呀,来呀,我才不在乎你们呢。”

“准备好记录,书记官,”审判官说。

“是的,你准备好!”柯柯纳吼起来,“下流的刽子手,如果你把我要对你们说的话都记下来,有你的活儿干的。写吧,写吧。”

“您想揭发一些事情吗?”审判官说,声音还是那样冷静。

“不,没有一个字好说的;你们见鬼去吧。”

“趁现在还在准备,您考虑考虑,先生。来呀,师傅,替先生把高帮皮鞋穿穿好。”

那个至今一直站着不动、手上拿着绳子的人,听了这句话,离开那根柱子,慢步地走到柯柯纳跟前,柯柯纳转过脸来,对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怪相。

这是卡博什师傅,巴黎司法管辖区的刽子手。

柯柯纳的脸上显出又痛苦又惊诧的神情,他不叫喊也不摇动了,一动不动,眼睛无法从这个已经给遗忘的朋友的脸上移开,这个朋友竟会在这样的时刻重新露面。

卡博什的脸上没有一处肌肉活动,好象他除了在拷问架上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柯柯纳。他向柯柯纳的两腿当中插进两块木板,又在两腿外侧放了另外两块同样的木板,再用他手上的绳子把它们捆牢。

这个用具人们叫做夹棍。

普通刑讯,把六根楔子插入两块木板中间,这样,木板分开,会把肌肉压碎。

特别刑讯,要插入十根楔子,这样,木板不仅压碎肌肉,而且会使骨头都裂开。

准备工作结束,卡博什把楔子尖插避两块木板当中,接着,手上拿着木桩,跪下一条腿,望着审判官。

“您愿意说吗?”审判官问。

“不,”柯柯纳坚定地说,虽然他感觉到前额上都是汗珠,头发都竖起来了。

“既然这样,好,”审判官说,“用第一棍普通用的楔子。”

卡博什举起拿着一只重木槌的手臂,向楔子狠狠地一敲,发出一下沉闷的声音。

拷问架摇晃起来。

敲进这第一根楔子,柯柯纳却没有哼一声,平常,敲进这样的楔子就连最坚定的人都会呻吟。

甚至还不止这样,在他的脸上显嚣出来的唯一的神情是难以形容的惊讶。他用惊愕的眼睛望着卡博什,卡博什一只手臂举得高高的,半个身子对着审判官,准备再敲。

“您藏在森林里有什么企图?”审判官问。

“我们想在树荫下坐坐,”柯柯纳回答。

“上,”审判官说。

卡博什敲了第二下,发出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可是和敲第一下那样,柯柯纳还是眉头也不皱一皱。他的眼睛依旧望着刽子手,依旧是原来的神情。

审判官皱眉了。

“这真是一个十分强硬的基督徒,”他喃喃地说;“师傅,楔子敲到底了吗?”

卡博什弯下腰来,好象在检查,可是他弯腰的时候,低声对柯柯纳说:

“您叫呀,不幸的人!”

然后,他挺直身子说;

“到底了,先生。”

“敲第二根普通用的楔子,”审判官冷冰冰地又说。

卡博什说的几个字对柯柯纳说明了一切。可敬的刽子手刚刚对他的朋友帮了最大的忙,这是刽于手能够对绅士帮的最大的忙。

他替他避免了肉体的痛苦,他更替他免除了招供的耻辱,因为他插进柯柯纳的两腿间的是有弹性的皮做的楔子,只在上面部分装上木头,而不是插进橡术楔子。此外,他还让他保留全部力气好面对斩首台。

“啊!好卡博什,”柯柯纳喃喃自语说,“请放心,既然你要求我,我就叫,如果你不满意,你就会难对付了。”

在这时候,卡博什在木板中间插进比第一根楔子还粗的楔子的尖头。

“上,”审判官说。

卡博什听见这样说,狠狠敲了一下,就好象要敲倒万森城堡的主塔那样。

“哎哟!哎哟!”柯柯纳叫起来,声调千变万化。“天杀的,您把我的骨头都轧碎了,当心点儿!”

“哈!”审判官微笑着说,“第二根发生作用了;这叫我也奇怪。”

柯柯纳象打铁铺的风箱一样喘息着。

“您在森林里做什么!”审判官重复地问。

“见鬼,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在乘凉。”

“上,”审判官说。

“供认吧,”卡博什对着柯柯纳的耳朵悄悄说。

“供认什么?”

“您愿意供认什么就供认什么,不过总得供认点什么。’”

他敲了第二下,不比第一下轻。

柯柯纳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哎呀,哎呀,”他说。铣生,您想知道什么呀?我是奉谁的命令到森林里去的?”

“是的,先生。”

“我是奉德·阿朗松先生的命令到森林里击的。”

“记下来,”审判官说。

“如果我犯下对纳瓦拉国王设置陷阱的罪行,”柯柯纳继续说下去,“先生,我只是一个工具,我服从我的主人。”

书记官写了下来。

“啊!脸色苍白的家伙,你告发了我啦,”受刑的人低声地说,“等一等,等一等。”

他接着叙述弗朗索瓦对纳瓦拉国王的拜访,德·穆依和德·阿朗松的会晤,红披风的故事,他讲的时候,因为讲得模糊,大喊大叫,于是不时地又给敲上一槌。

最后,他讲了许多对德·阿朗松公爵先生不利的、确凿无疑、真实可怕的事情。他装得非常象,仿佛是因为疼得太厉害才交代出这些话来。他脸上做出怪相,吼叫,呻吟,都是那样自然,而且声词也变来变去,因此连审判官本人也吓得不敢把会连累一位法兰西王子的详情细节记录下来。

“好极了!”卡博什对自己说,“这是一位用不着把事情说两遍的绅士,他对书记官可太慷慨了。我主耶稣!如果不用皮楔子,用的是木头楔子,那会怎么样呢!”

这样,柯柯纳就给免除了最后一根特别刑讯的楔子,可是,不算这一根,他已经和另外九根打过交道了,这足够使他的一双腿压成肉酱了。

审判官夸奖柯柯纳能老实招供,态度温顺,然后走了出去。

受刑者单独和卡博什在一起。

“怎么样!”卡博什问他,“我的绅士,我们怎么办呢?”

“啊,我的朋友!我的了不起的朋友,我亲爱的卡博什!”柯柯纳说,“请您相信,我一辈子都会感谢您刚才为我做的事情。”

“见鬼!您说得对,先生,如果别人知道我为您做的事情,我就要在拷问架上代替您的位置了,他们不会对我客气的,不会象我对您耶样照顾。”

“不过,你怎么会有这样巧妙的主意的……”

“是这样,”卡悼什说,同时把柯柯纳的腿用有血污的布扎好,“我知道您被捉住了,我知道他们向您起诉,我知道卡特琳太后要进您的命,我猜到他们要对您用刑逼供,因此我采取了预防措施。”

“冒可能发生的危险?”

“先生,”卡博什说,“您是唯一的一位向我伸出手来的绅士,尽管是刽子手,也许甚至正是因为是刽子手,他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是有良心的。您到明天再看看我怎么干净利落地干我的活。”

“明天?”柯柯纳说。

“当然,是明天。”

“什么话?”

卡博什惊奇地望着柯柯纳。

“怎么,什么活?您难道忘记判决了吗?”

“啊,是的,是真的,判决,”柯柯纳说,“我忘记了。”

事实是柯柯纳没有忘记判决的事,不过他没有再去想它罢了。

他想的是小教堂,藏在祭台罩布下面的刀,昂利埃特和王后,想的是圣器室的门,等在森林边上的两匹马;他想的还有自由,在露天驰骋,过了法兰西边界得到的安全。

“现在,”卡博什说,“要把您灵巧地从拷问架上抬到担架上。别忘记对所有的人、甚至对我的手下的差役来说,您的腿是断了的,每动一下,您都要发出一声叫喊。”

“哎唷!”柯柯纳一看见两个差役抬着担架走近他,就喊起来。

“好啦!好啦!放勇敢一些,”卡博什说;“如果您现在已经叫喊了,待一会儿您会说什么呢?”

“亲爱的卡博什,”柯柯纳说,“我请求您,别让您的可尊敬的伙伴碰我,也许他们的手还没有您的手轻。”

“把担架放到拷问架旁边,”卡博什师傅说。

两个差役照做了。卡博什抱起柯柯纳,好象抱一个小孩一样,然后把他放到担架上躺下,可是尽管他十分小心,柯柯纳还是拼命叫喊。

那个好心的边门看守提着一盏手提灯出现了。

“抬到小教堂去,”他说。

在柯柯纳第二次和卡博什握了手以后,抬柯柯纳的人就上路了。

第一次的握手给这个皮埃蒙特人带来极大的好处,使他现在受到了卡博什客气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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