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热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极特殊的情况。盲人生的孩子,毫无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来。我本想反过来问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事儿,但又没这个勇气,便笨拙地补充一句:

“可是,热特律德,要先结婚才能生孩子呀。”

“别对我讲这种话,牧师。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我按照情理对你这样讲,’哦分辩道,“不过,人类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实上自然法律却允许。”

“您可常对我讲,上帝的法则就是爱的法则。”

“这里所说的爱,已不是一般人所讲的,而是慈爱。”

“这么说,您爱我是慈爱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吗,我的热特律德。”

“那么您就承认,我们的爱脱离上帝的法则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嗳!您完全清楚,用不着我讲。”

我想拐弯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论证溃不成军,这颗心败退下来。我气急败坏,还是高声说:

“热特律德……你认为你的爱有罪吗?”

她立刻纠正:

“是我们的爱……我想我应当这样看。”

“怎么样呢?”

我忽然发觉,我的声调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却一口气把话说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舍对您的爱。”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起初我颇为犹豫,要不要记述下来……我想不起这次散步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我紧紧挽住她的胳臂,我们脚步匆急,仿佛是在逃跑。我的灵魂已经出壳,路上哪怕踩到一个小石子,我觉得我们也会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马尔丹又来了。热特律德可以动手术。鲁大夫肯定了这一点,并要求把她交给他一段时间。我固然不能反对这种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虑一下,容我慢慢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我的心本应高兴得跳起来,却感到沉重,有一种无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热特律德有望恢复视力,我顿时就泄气了。

◎5月19日夜

我又见到了热特律德,却只字没有向她提起这事儿。今天晚上,我趁“谷仓”客厅无人,便上楼溜进她的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我长时间紧紧搂着她。她没有一点抵制的动作,后来她朝我抬起头,我们的嘴唇相遇了……

◎5月21日

热特律德昨天住进洛桑医院,大约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怀着极度的惶恐等她归来。马尔丹要送她回来。热特律德要我答应住院期间不去看她。

◎5月22日

马尔丹来信说:手术成功。感谢上帝!

◎5月24日

迄今为止,她看不见我而一直爱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见我了,这个念头令我坐立不安,简直难以忍受。她会认出我来吗?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对着镜子惴惴不安地询问。假如我感觉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么宽容,那么深情,我该怎么办呢?主啊,有时候觉得,为了爱您,我需要她的爱。

热特律德应当明天回来。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现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让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并和孩子一道准备庆贺她出院归来。

◎5月28日

加斯帕尔和夏洛特去树林和牧场,采来所能寻到的野花。老女佣罗莎莉做一个特大号的蛋糕,萨拉则别出心裁用金箔来装饰。我们等她中午回来。

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坐下来写点儿日记。现在11点钟了,我不时地抬头张望大路,看看有没有马尔丹马车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前去迎候,这样好些,要照顾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单独去迎接。我的心却冲出去了……啊!他们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设想的黑夜!可怜可怜吧,主啊,可怜可怜吧!我情愿割舍对她的爱,主啊,千万别让她死去!

我这样担心完全有理由!她干了些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呀?阿梅莉和萨拉回来告诉我,她们一直送她到“谷仓”门口,德·拉·M在那里等候。可是,她还要出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别人向我讲的情况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头脑乱成一团麻……德·拉·M小姐的园丁把她救回“谷仓”,她已不省人事。园丁说他望见她沿着河边走,接着过花园桥,接着俯下身,接着就不见人影了;不过,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她会掉进河里,也就没有跑过去;她被水流冲到小闸门附近,才被园丁捞起来。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时,她还没有苏醒过来,至少是又昏迷过去了,因为事后立即抢救,她还是醒来一会儿。谢天谢地,马尔丹还没有离开,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这样麻木呆滞,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点也听不见,或者决意不开口。她的呼吸还非常急促,马尔丹怕她肺充血,给她涂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并答应明天再来。事情糟就糟在开头只顾抢救,没有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独德·拉·M小姐能从她口中问出几句话,认为她是要摘河岸这边盛开的勿忘我花,还不大会估计距离,或者把漂浮的一层花当作实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这话就好了,确信这纯粹是个意外事件,我这颗心就会卸下沉重的负担!吃饭的时候还那么欢快,只是她脸上总挂着笑容有点怪,令我隐隐不安;那是一种勉颜的笑,我从未见过,就竭力认为是她恢复视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泪珠,从眼中流到脸上,相比之下,别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没有加入大家的嘻笑!看样子她发现了什么秘密,假如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就会告诉我了。她几乎不讲话,但这不足为奇,周围如有别人,而且吵吵闹闹,她往往一声不吭。

主啊,我恳求您:请允许我同她谈谈吧。我需要了解情况,否则,往后叫我怎么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寻短见,是不是恰恰因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么呢?亲爱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隐瞒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两小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额头、那惨白的面颊、那紧闭的秀目——仿佛闭而不视一种无名的忧伤——注视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头上的湿发,同时倾听她那不均匀而困难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仓”,忽见路易丝小姐打发人来叫我。热特律德这一夜过得比较安稳,终于脱离了呆滞的状态。她见我进屋,还冲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还不敢盘问她,而她也肯定怕我发问,就抢先说话,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种小蓝花叫什么来着?是天蓝色的花,我在河边想采摘。您比我灵活,能替我采一束来吗?采来就摆在我床前……”

她说话的轻快声调不免做作,令我难受,无疑她也感觉到了,便转而严肃地补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说话。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吗?过一会儿您再来吧。”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给她采来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丝小姐却对我说,热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见我。

今天晚上,我又见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垫,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来了。新梳的发辫盘在头上,插着我给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发烧了,看来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滚烫,握住我伸过的手。我就伫立在她身边。

“牧师,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过去了。今天上午,我对您说了谎话……其实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现在我向您承认我要自杀,您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她那纤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抚摩我的额头。我把脸埋进衾单,以便掩饰我的眼泪,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呢?”她柔声地问道。她见我不回答,便又说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见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边,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我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位置,而她正为此伤心呢。我的罪过,就是没有及早觉察出来,至少可以说,我虽然心里明白,还是任由您爱我。可是,我突然看见她那张脸,看见那张可怜的脸上充满悲伤,而想到那悲伤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丝毫也不要责备自己,还是让我走吧,把欢乐还给她吧。”

她的手不再抚摸我的额头了,我抓过来连连亲吻,洒上眼泪。然而,她却把手抽回去,又开始焦灼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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